本文从汉语史上“将无”类情态词和语言共性角度重新探讨“将无”一词中冗余的否定语素的来源,论证它或许并非如朱庆之在《“将无”考》中所言,是佛经翻译对原典梵语否定副词mā的仿造,而是情态词“将”及其引导的推测句内隐性否定语义溢出、转移到表层句法平面的结果,旨在强调说话人的主观意愿,具有类型学意义。
一、汉语史上的“将无”及其同类词
情态词“将无”(亦作“将非”“将不”)产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有关它的意义和来源曾引起古今学界的特殊兴趣和热烈讨论。大家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它虽体现为否定的外形,却无否定含义,而是跟肯定形式“将”的语义基本相同,表达更加委婉的推测语气,即为肯定式的同义委婉表达。如: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世说新语·文学》)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构成该词的否定语素为何没有否定功能,而起加强语义强度、突显主观情态的作用。同时“将无”的产生不存在由线性序列上“将”和“无”经常连用而凝固成词的词法化过程,于是它的来历也成为长期困扰学界的疑难问题。直到朱庆之(1991)基于该词较早且较多见于中古译经的事实,通过对《正法华经》的梵汉对勘,从一个全新视角考证了“将无”的来源,认为汉语的“将无”是个外来语词,是在翻译佛经原典梵语的否定副词mā时创造的。抄录一例如下:
于是之处,初学罔然,将无菩萨,归于恶道。(《菩薩從地踊出品第十四》)< vicikitsa kṛtvāna imasmi sthāne gaccheyu mā durgati bodhisattvāḥ(菩萨们在此处产生了疑惑,该不会趣入恶道吧?)
其中“将无”对应原文的mā。朱文指出,梵文mā虽然是一个否定副词,基本意思是“不”,但是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否定副词,有许多特殊用法,有时可以表示揣测,可以表示一种希望,有“将”的意思,尤其在佛教混合梵语中“非常自由地”与将来式连用,表示“I hope that…not”或“I am afraid that…”这样的委婉语气。因此mā在某些场合只是表示一种字面的形式的否定,而实际则是将否定的形式作为一种表达委婉的方式,用于表示肯定,真正的意思正好与字面相反。在《法华经》里与“将无”对应的正是这种mā。
尽管朱文提出的“外来语词”说能够说明“将无”一词的来历,但仍然绕不开一个问题,就是“将无”在汉语史上并非孤立个案,汉语从古至今接连出现不少同类的情态词,如“其不/不其”“得无”“怕不”“莫非”“别不是”等,它们的构成方式和所传达的推测语气与“将无”并无二致。
【其不/不其】
丁丑,楚子入享于郑,九献,庭实旅百,加笾豆六品。享毕,夜出,文芈送于军。取郑二姬以归。叔詹曰:“楚王其不没乎!为礼卒于无别。无别不可谓礼。将何以没?”诸侯是以知其不遂霸也。(《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得无/得微/得毋/得非】
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庄子·盗跖》)
【怕不】
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岁。(《儒林外史》第二十六回)
【莫非/莫不/莫不是】
夫人曰:“莺已许张珙 。”恒曰:“莫非新进张学士否?”(《董解元西厢记》卷7)
【别不是】
车停了一会儿,别不是前边出事儿了。(《曹禺选集》)
这些词在“将无”前后产生,都是汉语固有词汇,显然与佛经翻译无关。可见,用否定词增强语义和感情色彩是汉语固有的情态表达方式。
二、具有共性特征的否定赘词
无独有偶,否定词的委婉用法不仅汉语中常见,世界上许多语言包括梵语里普遍存在用以增强语义和感情色彩的否定赘词,Horn(2010)等称之为冗余否定(pleonastic negation),既见于句法层面,也见于构词层面,是语言共性特征的反映。梵文否定副词mā的特殊用法也属于冗余否定现象。
Franklin Edgerton(1953)详细说明了导致mā失去否定功能、表现情态功能的“某些场合”,即在祈愿式、将来式、少数陈述式以及期待否定回答的疑问句中,多为叙述说话人不希望看到、担心发生或出乎意料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反预期。语言的情态范畴建立在实然(realis)与非实然(irrealis)的对立上(Palmer,2001)。梵文否定赘词mā出现的场合大体可纳入非实然情态的范畴。然而朱文在援引Edgerton的混合梵语语法时,只提到mā“非常自由地”与将来式连用,以此证明mā中带有“将”义,是“将无”中“将”的来源,同时佛经翻译用“无”(“非”“不”)模仿mā中否定的语素,所以“将无”是仿译梵文mā而来的。显然这一结论赖以成立的引证存在以偏概全的缺陷。我们从朱文所举的《正法华经》对勘实例也可以看到,凡八例中无一例mā是与将来式连用的,5例用于虚拟式(optative),如上文所举。1例与现在时陈述语气(present indicative)连用(例略),另外两例“将无”没有原文对应,属于意译。当然mā可以与将来式连用,我们在《维摩诘所说经》中找到一例(例略)。可见,梵文mā是在由虚拟式、将来式等标识的非实然情态句中失去否定功能、成为否定赘词的。所以确切地说,与“将无”对应的是原典梵语非实然情态中的mā,“将”和“无”分别与“非实然情态”和mā相对应。而这种对应是反映语言共性的类型对应,不存在仿译来源关系。“将无”还应看作一个地道的汉语词。
三、“将无”类情态词的产生机制
关于冗余否定产生的动因和机制,学者们早有研究,且看法基本一致,即在一些词语及相关句子的语义结构中包含隐性否定意义,当说话人感到有必要强调否定的意思时,就加上事实上是赘余的否定词。也就是说,为了强调句子中的否定意义,为了让听话人充分理解说话人的否定意图,说话人不惜为否定意义比较隐晦的词语,在句子的相关成分上再另加一个否定成分。一般总是在否定不如意的事情时,这种强调否定才尤为必要。(Jespersen 1924;沈家煊 1999)。强调对不如意的事情的否定,正是为了突出正面的、积极的事情,其语用动因是人类普遍的乐观原则。可见,冗余否定也是主观化、情态化的结果。
笼统而言,“将无”类情态词的词汇意义中应当都含有否定性语义。其中,从否定副词演变来的“莫”和“别”内隐含的否定语义最为直观。做“恐怕”讲的情态词“怕”,表示一种害怕或担心,其词汇意义中也间接地含有某种否定性语义,“担心某事发生”即“不希望某事发生”。“其”和“将”内隐含的否定意义比较隐晦,但也可以辨识。根据信疑程度,杨伯峻、何乐士(2001)将推度副词大致分为大约推度与肯定推度两类,也就是不确定与比较确定。谷峰(2016)进一步对上古汉语不确定语气副词做了信疑程度的排序(升序):其、或者 < 或、其诸 < 盖、殆。其中“其”的传疑程度最高,经常搭配传疑的语气词“乎、邪、与”,较少搭配传信的语气词“也、矣”,用于拟测可能性低的事,相当于一种含蓄的否定。“将”作为“其”的继任者,用法与“其”相当,可在陈述句、疑问句中表揣测语气,但更多用于疑问句,表示把握不大的拟测,所以也隐含否定语义。至于情态词“得”,虽然不表示推测,但在先秦,它表示条件可能(李明 2016),意味着也存在可能性程度的差异。当它用于疑问句时,无疑代表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低,可以推演出推论层面上的隐性否定。这也是否定语义由隐而显、与“得”构成表测度的情态词“得无”只用于疑问句的原因。
综上可见,“将无”类情态词中冗余的否定语素,是在强烈的感情影响下,多为强调说话人不乐见的主观意愿时,才从幕后走上台前,作为隐性否定意义的词汇实现,表达更加委婉的推测语气。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