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青河湟汉语方言因处于汉语与阿尔泰语、藏语接触的前沿地带,呈现出一系列接触性特征,如SOV语序,用后置格标记等。本文以青海民和甘沟话为例,聚焦这一语言区域表示持续的“坐”,探索其句法属性、语法意义、来源、演变路径及其与周边少数民族语言的关系。“坐”义动词用作持续体助动词现象也见于河湟地区的其他方言,如青海的乐都、循化、互助、化隆、大通,甘肃的唐汪、临夏、临潭等,阿尔泰语言以及藏语中也有“坐”义动词兼表持续现象。
一、句法属性与语义功能
在青海甘沟话中有个读去声的(下文记作“坐”),处于“V+着+ 坐”格式中,表示动作进行或状态持续。例如:
(1) 嗳傢昨儿个后晌电视看着坐了。(他昨天下午一直在看电视)
句子主干是由V构成的小句“嗳傢电视看”(他看电视)。“坐”用在谓语动词之后,其间必须有“着”连接。“坐”后面可以带时体助词、语气词。这个“坐”从句法看是后置的助动词。助动词的跨语言特征是失去词汇意义而表达功能意义,形式上具有谓语的形态句法特征,而与之联合使用的主要动词或词汇动词则可能用非限定形式。SVO语言的助动词往往前置于词汇动词,如英语She is sleeping,is是助动词,sleep用非限定形式;SOV语言的助动词后置于词汇动词,如保安语(布和、刘照雄,2009:356),表持续的sou“坐”是助动词,词汇动词“疼”带副动词标记:
甘沟话是SOV语言,“坐”与保安语的sou“坐”一样是表示持续的助动词,前面词汇动词后的“着”与一样是类似副动词标记的非限定性形式。
“坐”的语义功能是强调动作持续之“不断”或状态持续之“不变”,是主观上对持续的强化。如“门关着哩”是说门处于关闭状态,而“门关着坐着哩”则是强调门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坐”与其他助动词一样可以被否定,这个否定不是对持续的否定,而是对持续的强化的否定。如“看着没坐”意思是没有一直看,否定的是一直看,而不是看着。
“坐”还有一个相关用法,表示动作频繁发生,相当于“经常”、“总是”,如:
(3)嗳傢家的鸡娃们死着坐着哩。(他家的那些小鸡总是不停地死)
二、 来源与演变路径
动词“坐”在甘青地区有[、tsuo、tshuo、tsu]等不同读音,有上述助动词时均与动词“坐”读音相同。同时,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土族语、保安语、东乡语、东部裕固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以及藏语等,都可以见到“坐”义动词用作持续体助动词现象。从更大范围来看,Heine和Kuteva(2002)归纳有“SIT (to sit, to stay) > CONTINUOUS”(“坐”(坐,居处)>持续体)的演变路径,涉及的语言有十余种,说明从“坐”义动词演变为持续体标记现象相当常见。
在河湟地区“坐”与“居住”义动词是不分的,即“坐住同词”。甘沟话没有“住”这个词,如问“在哪儿住”就说“阿里坐?”西宁、兰州、成都、贵阳、昆明等地也可以“坐住同词”。近代汉语“坐”也可当居住讲,如“华屋坐来能几日?(刘禹锡《酬乐天见寄》)。河湟地区少数民族语言普遍存在“坐住同词”现象,藏缅语族中也很常见,如藏语阿里克话、巴塘话、拉萨话、玛曲话,尔龚语道孚话、尔苏语则洛话、嘉戎语卓克基话、拉坞戎语观音桥话等等。坐住同词是游牧文化在语言中的活化石。
坐住可以同词,同时居住义动词往往可以虚化为处在义动词,处在义动词又常常语法化为持续体标记。Bybee 等(1994)5.1节概括出进行体的五类来源:处所、“是”+非限定形式、位移、重叠、其他(另有未知来源一类),其中处所类在世界范围内最为普遍,表达形式有助动词和前后置词。他们指出,助动词可能源于“坐”“站”“躺”等特定姿势动词,或义为处在某处而不涉及姿势的动词如“在”(be at)“处在”(stay),或具体一些的“居住”(live)“定居”(reside)类动词。Matisoff(1991)把“居住”(dwell)和“在、处在”be in/at a place)放在一起,赵明鸣(2015)把古代突厥语“在、位于、逗留、居住”归为一个义项,这都表明“坐、居住、处在”这三个义项间的密切联系。汉语史上的“居”就兼具有这三个义项,如《汉语大词典》:
(4)①踞坐;坐。《论语·阳货》:“居!吾语女。”邢昺疏:“居,由坐也。”② 居住。《易·系辞上》:“君子居其室。”④处在、处于。《易·乾》:“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
综合来看,我们认为“坐”从姿势动词发展为持续体助动词的演变路径是:
(5) 坐(sit)>居住(dwell)>处于(stay/ be in)>持续/进行体(continuous/progressive)
三、“坐”与语言接触
“居”有上述三个义项却没有演变为持续体标记,“坐”在唐代就有“居住”义,也没有变成持续体标记;西北以外的汉语方言也没有从“坐”义动词到持续体标记的演变。“坐”能够在河湟地区用作持续体标记,离不开语言接触及其影响。
西北地区表持续的“坐”所处的句法结构是:“主+(宾+)谓+副动词标记+助动词‘坐’+时体标记/语气词”,这种结构在非SOV语序的汉语方言难以见到,但是在西部少数民族语言中是常规标配。从古代突厥语、古代藏语到现代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保安语、土族语、东乡语、东部裕固语以及现代藏语等,都有这种句法格局,同时都有坐住义动词用作持续体标记现象。因此,河湟汉语“坐”义动词用作持续体标记,无论从语义关联模式还是从句法格局看,都与周边的SOV语言有关,相当于把周边藏语和阿尔泰语言的语义关联模式和句法格式一并复制到汉语之中。更为深层的动因就是该地区长时期的深度接触,具体演变模式是Thomason(2001)所说的语言转用导致的干扰(shift-induced interference)。数百年来的语言深度接触,导致一些少数民族母语使用者转用汉语,在转用汉语的过程中,由于不完全习得,把母语中的同一词形的多义模式及其表达格式带到了汉语之中。
这种复制不是完全照搬,而是要根据汉语自身的特征和句法结构加以调整和选择。如:在复制过来的“坐”与北方汉语常用的“着哩”之间需要调整,使得二者各司其职。在与持续体相关的否定句中,否定成分位置可放在助动词之前,如例“嗳傢电视看着没坐”,这显然更接近原来的句法结构,反映出较早的层次和更明显的混合状态;也可以放在主要动词之前,如“嗳傢电视没看着坐”,这更加符合普通汉语的句法结构,反映了较晚的层次。
主要参考文献
布和、刘照雄(编著) 2009 ·《保安语简志》,《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简志丛书》修订本·卷陆,民族出版社。
赵明鸣 2015 《维吾尔语动词yat-“躺”的语法化》,《民族语文》第3期。
Bybee, Joan L., Revere D. Perkins, and William Pagliuca 1994 The Evolution of Grammar: Tense, Aspect and Modality in the Languages of the Worl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Heine, Bernd and Tania Kuteva 2002 World Lexicon of Grammaticaliza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Matisoff, James A. 1991 Areal and universal dimensions of grammatization in Lahu. In Elizabeth C. Traugott and Bernd Heine (eds.), Approaches to Grammaticalization, Vol. II, 383-453. Amsterdam: Benjamins.
Thomason, Sarah G. Language Contact: an introduction.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作者简介
杨永龙,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教授,历史语言学研究二室主任,《历史语言学研究》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特聘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汉语语法史、语言接触与西北汉语语法。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