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词语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去描述同一个事物，会形成一组近义词。描述近义词时，可以从一个维度去寻找其相似之处，再从另一个维度去厘清差别。本文用多维度思路辨析“确实、实在、真的”，归纳它们在语义、句法、语篇等方面的表现及其规律，并做出理论解释。

　　1.“确实、真的、实在”的语义和句法共性

　　“确实、真的”和“实在”在用作副词时是近义词。虚词词典和语法书多半归纳为肯定副词，即表示说话人对情况的肯定，释义时大多采用表示真实性的词语，加上对肯定态度的各种描述（张斌2001），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例（1）使用“真的”“确实”或“实在”都可以接受。

　　（1）老首长在那几年中确实是操碎了心。

　　这几个副词表示对小句命题而不是小句成分的评价。例（2）的说话人对电击“网瘾少年”的家长和医生提出批评，指责“他们就是魔鬼”，并用“确实”表示这是真实想法。例（3）的“天文学家”用“真的”评价假设条件句的命题，认定这个理论反映了真实情况。例（4）描述说话人的心理活动，用“实在”表示“不想撕破脸”是容忍的极限。

　　（2） 我必须用“魔鬼”来形容一些人，他们是父母，他们是医生，同时他们确实就是魔鬼。

　　（3） 天文学家想到，如果太阳内部真的像理论上所说的进行着热核反应，一定能产生大量的中微子。

　　（4） “做了三四十年的邻居，实在不想撕破脸去打官司，况且诉讼费用也高。”高博成说。

　　2.（省略）

　　3. “实在”的语义个性

　　本文对这些词语进行了两种互换测试。一是只考虑单个句子，二是将句子放在语篇里考察。测试结果表明，如果只考察单个句子，小句中的“确实”或“真的”大多数情况下都可以互换，就像例（5）那样。

　　（5） 我们家那时候真的/确实很穷。

　　例（6）的“实在”可以改用“确实”或“真的”进行评价，但例（7）不能换用“实在”。

　　（6） 他们实在太累了。

　　（7） 在地球发展史上，真的/确实/*实在生存过一种四只脚、长尾巴的巨大动物。

　　单个句子中“实在”能否与“确实”或“真的”互换，取决于命题内容是否可分级。如果谓语的意义像例（8）那样可以分级，就可以用“实在”去评价。如果命题内容像例（9）那样不可分级，就不能用“实在”评价。

　　（8） 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这座桥实在太旧了。

　　（9） 洪叔无奈地承认，油管真的弯了。

　　如果小句谓语的核心是动词，是否可分级取决于其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之间的关系。例（10）的“有兄弟”和“没有兄弟”非此即彼，而例（11）的“有钱”和“没有钱”之间却可以分成很多级，所以前者不能用“实在”，而后者可以用“实在”评价。

　　（10） 晓倩真的/确实/*实在没有兄弟。

　　（11） 那几天沈默手头真的/确实/实在没有钱，只好躲起来不出去。

　　4. “真的、确实、实在”的语篇逻辑

　　如果将句子放入相关语篇考察，“确实”和“真的”很少能够互换。例（12）的“她”为了骗家人装着想吐，结果“冲着被子吐开了”。只有用“真的”来评价，才能体现这种弄假成真的故事情节。

　　（12） 她坐了起来，装作要呕吐的样子，结果胃里一切都放松起来，真的冲着被子吐开了。

　　例（13）的背景命题是有人质疑小岗村包产到户的细节，说话人用“确实”表示当前命题准确无误。这里不能用“真的”。小岗村的事迹家喻户晓，不太可能出现完全否定的背景命题。

　　（13） 我们却觉得，那张“秘密契约”是真是假，现在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岗村的大包干当时确实是顶着天大的压力，冒着坐牢杀头的风险做出的严峻的选择。

　　如果当前命题与背景命题意义相反，包括严格意义的p和 ~p，以及弱化的 ~p，说话人就可以用“真的”来表示当前相关命题内容准确无误。如果当前相关命题与背景命题相等或相近，而且语篇中有针对背景命题的质疑、迟疑或者顾虑，说话人就可以用“确实”和当前命题组成新的命题，表示当前命题的内容准确无误。

　　单个句子里的“实在”可以改用“真的”或“确实”，但在语篇中往往不能互换。例（14）中说话人的父亲催他去求舅舅帮忙，第一句“我不成了”充当背景命题，第二句加上“实在”之后表示“不成了”已经接近极值了。如果换成“真的”或“确实”，就会破坏故事脉络。

　　（14） 这样我就半夜找舅舅去，结果我舅妈迎出来，说你舅舅没在家。我就返回来了。第二天呢，又去了，连着又去。我父亲说：“我不成了，实在不成了。你一定去找你舅舅去，告诉他我不成了。”

　　5. “确实、真的、实在”的词类、句法地位

　　本文将“确实、真的、实在”归入副词，但又将它们的句法功能总结为表示说话人对当前命题的评价。这与语法界的主流观点有些差距，因为朱德熙（1982）认为给词语分类只能根据词的语法功能，而吕叔湘（1999）认为副词的主要用途是修饰动词、形容词或者整个句子。

　　走出这一困境的办法之一是将对小句进行评注的成分处理为“评注状语”（张谊生，2004）。办法之二是主张“根本不便宜”里的“根本”修饰“不便宜”（李泉，2002:86），“确实、真的、实在”自然也就成了修饰形容词的副词。

　　还有一个办法是仿照英语关于全句副词的处理方法，直接将“确实、真的、实在”算作副词。英语unfortunately 等词语有副词的形态但保留了形容词的语义，表示对于句子命题的评价，通常处理为全句状语题或者言者副词（Ernst, 2009）。这就和汉语评注状语的分析异曲同工，修改状语的定义以便处理性质功能特殊但数量不大的一组成分，本文副词分析的逻辑与此十分相似。

　　“真的、确实、实在”的句法地位与“根本”相似，可以借用蔡维天（2019）的假设，为这些主观评价副词设定一个最大投影Eval（uative）P（评价短语），结构位置在小句TP和句子CP之间。在TP和CP之间安放这种最大投影是分层CP（Split CP）假说的一部分，与话题、疑问、语力相关的几个最大投影都放在这种位置上（Rizzi, 2004）。

　　参考文献

　　蔡维天  2019《制图理论和汉语语法》，《语言学研究》第1期。

　　李泉  2002《从分布上看副词的再分类》，《语言研究》第2期。

　　吕叔湘（主编）  1999《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

　　张斌（主编）  2001《现代汉语虚词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

　　张谊生  2004《现代汉语副词探索》，上海：学林出版社。

　　朱德熙  1982 《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

　　Ernst, Thomas 2009 Speaker-Oriented Adverbs. Natural Language and Linguist Theory  27.497-544.

　　Rizzi, Luigi 2004 Locality and the left periphery. In Adriana Belletti (ed.), Structures and Beyond: The Cartography of Syntactic Structures, Vol. 3.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作者简介

　　石定栩，南加州大学语言学博士，曾任香港理工大学讲座教授。现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云山领军学者及国社科重大项目“生成语法的汉语研究与新时代语法理论创新”首席专家。研究方向为句法理论，汉语句法以及语义、句法和篇章的界面关系。在 Language, Natural Language and Linguistic Theory, 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中国语文》、《外语教学与研究》和《当代语言学》等发表论文二百篇。著有《乔姆斯基的形式句法》、《名词和名词性成分》、《港式中文与标准中文的比较》和 A Reference Grammar of Chinese。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