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北盟会编》(以下简称为“《会编》”)有相当篇幅是关于宋金口头谈判的实录,是我们今天研究宋代汉语的重要语料。目前学界广泛使用的清末许涵度刻本存在大量臆改、误改之处,不能说是汉语史研究的可靠资料。本文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许涵度刻本(以下简称为“许刻本”)与中华再造善本影印的明抄本(以下简称为“明抄本”)、日本京都大学藏清抄本(以下简称为“京大本”)对勘,并参考刘坚、蒋绍愚(1992)所摘录的《会编》语料(以下简称为“汇编本”),从复数词尾和结构助词两个个案入手,分析《会编》异文对于汉语史研究的重要价值,以引起学界对于《会编》抄本的关注与重视。
1.复数词尾“们”
太田辰夫(1991:154—155)指出,在可靠的宋代语料中,复数词尾只有“门”和“懑”,而没有见到“们”和“每”的例子。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抄本《会编》(即本文所用“京大本”)中可疑的“们”“每”用例如下:
(1)若未信时语闻他们。(炎兴下帙63)
(2)你每所说,待信来,又已前数次失信。(炎兴下帙62)
而吕叔湘(1985:57)则说:“们字始见于宋代。”并引《会编》3例:
(3)郎君们意思,不肯将平州画断作燕京地分。(《会编》卷四)
(4)枢密侍郎们各自尽忠尽节为国家,说得甚是。(《会编》卷二十九)
(5)正是军人们放马遽然到来。(《会编》卷一百六十二)
例(1),明抄本作“若未信时,语言问它门”。例(2)明抄本作“你门所说,待信来……”。例(3)明抄本亦作“们”,但汇编本据北京大学藏旧抄本改为“门”。例(4)明抄本作“枢密侍郎懑”。例(5)明抄本作“正是军人门放马遽然到来”。《会编》明抄本中另有一处“们”:
(6)对以:“郎君们亦莫轻信。”(《会编》卷四)
汇编本据北京大学藏旧抄本将“们”改为“门”。可见在《会编》的明清抄本中,复数词尾只作“门”和“懑”,而没有“们”和“每”的例子。以此检验现有的诸多研究,发现其所引的《会编》用例大多直接来自许涵度刻本,而与抄本的面貌迥异,恐怕不能完全反映语言事实。
刁晏斌(2007:10)出现两例“们”:
(7)译者言:“你们来讲和,?是好公事,不如一发了却。”(《会编》卷一百六十二)
(8)若你们走,我亦随你去。(《会编》卷二百四十二)
例(7)明抄本、京大本作“你门”。例(8)明抄本、京大本作“你懑”。
罗舒(2012)认为《会编》中有多个复数词尾“们”的用例:
(9)国相曰:“公们不去劝谏贵朝皇帝,教早割与他三镇土地人民,便是好公事。”(《会编》卷五十五)
(10)你且说与州主,一任你们忠孝出战,亦得守城,亦得只是不住手攻打也。(《会编》卷六十一)
(11)似恁地事怎生信得?你们却是先来称讲和,暗地同来算害我。(《会编》卷一百六十二)
(12)译者云:“我们过河去后,不止要这些物。”(《会编》卷一百六十三)
(13)三宝奴云:“枢密侍郎们心各自尽忠,为国家说得甚是,但许多人马远来,不成只恁空去也。”(《会编》卷二百一十九)
(14)你们成得功大,与你填大底官诰;立得功小,填小底官诰。(《会编》卷二百四十二)
抄本、京大本例(9)作“公门”,例(10)(11)作“你门”,例(12)作“我门”,例(13)作“枢密侍郎懑”,例(14)作“你懑”。
张赪(2016:282)指出,“宋代文献中表复数的‘们’缀大量出现,有‘懑’‘满’‘瞒’‘门’‘们’等写法”,其中引用《会编》例证甚多。
(15)郎君们亦莫轻信。(《会编》卷四)
(16)相公们只可道朝廷不知也。(《会编》卷三十三)
(17)官家差我担银来犒设你们,今有节度、观察至副校尉官告皆担来,你辈食官家禄,官养汝辈三十年,不啻能戮力一战否?”众曰:“我们也要战,但无人主此事。”(《会编》卷二百四十二)
例(15)汇编本据北京大学藏旧抄本作“郎君门”。例(16)明抄本、京大本作“相公懑”。例(17)明抄本、京大本作“你懑”“我懑”。
综上,现有研究认为《会编》中已经出现的复数词尾“们”,实际上都是许涵度刻本改动“门”“懑”的结果,《会编》口语语料中的复数词尾只有“门”“懑”两种写法。复数词尾写作“每”“们”则是元代以后的事情了。
2.结构助词“的”
刁晏斌(2007:124—125)认为《会编》中的结构助词共有4种:“的”“底”“者”“地”,其中“的”的用例为:
(18)大抵契丹地土一齐都得,岂有不得银绢的道理?(《会编》卷十四)
(19)宁术割系是北朝皇帝最亲任听干的近上的大臣,权最重。(《会编》卷十四)
(20)军马已起,更商量甚的?(《会编》卷二十三)
张赪(2016:331)也认为:“宋代开始,‘底’逐渐开始写作‘的’。”并引例(18)。
例(18)明抄本、京大本作“岂有不得银绢底道理”,“的”实作“底”。例(19)此段有多处为许涵度刻本径改,抄本原文作“宁术割系是近上大臣,知国事”,句中并没有出现结构助词。例(20)明抄本、京大本作“更商量甚底”。可见以上数例结构助词“的”,实际上都是许涵度刻本改动的结果,原文都应作“底”。
王华(2016:34—35)认为:“‘的’用于定中之间连接修饰语与定语中心语的功能在元之前还并不发达,在《祖》和《三朝》出现的用例也相应较少。”引《会编》5例如下:
(21)仆答曰:“若论父子之情谁本谓的父耶?知有养父,而不知有的父,是亦不孝也!”介儒笑而不答。(三朝·马扩《茅斋自叙》)
(22)仲熊云:“必是与中国有商量的事。……”(三朝·范仲熊《北记》)
(23)西角楼下有百姓二人,……邀之曰:“大王家的亲人都去,奈何一城生灵?不如留一人以存国祚。”(三朝·赵甡之《中兴遗史》)
(24)庆曰:“国书外,莫别有议的事否?”(三朝·李若水《山西军前和议录》)
(25)庆曰:“赵良嗣(系归明人)是上皇时可上可下的人,今不知在甚处?”(三朝·李若水《山西军前和议录》)
例(21)中的“的”,实为“嫡”之通假,“的父”与“养父”相对,意即“亲生父亲”。此例中的“的”并非结构助词,王文理解有误。例(22)许刻本、京大本作“者”。例(23)“的亲”为两宋间常语。例(24)许刻本、明抄本、京大本作“者”。例(25)许刻本、明抄本、京大本作“者”。可知《会编》中结构助词“的”的用例,实际上都是对“底”和“者”的误改。此外,王文所用《会编》语料是以大化书局影印铅印本和许涵度刻本为底本校录而成,错讹甚多,给《会编》语料带来不少新的问题。
3.余论
本文以《会编》中本不存在的复数词尾“们”和结构助词“的”为例,通过异文考辨,纠正了现有研究的一些错漏。这充分说明,只依据许涵度刻本进行研究,对“们”“的”这样的书写形式未加鉴别、未能利用其他《会编》抄本进行对勘,很容易对汉语史某现象的产生年代等问题造成误解。
主要参考文献
陈乐素 1936/1986 《三朝北盟会编考》,《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6册;后收入《求是集》,广东人民出版社。
刁晏斌 2007 《〈三朝北盟会编〉语法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
蒋绍愚 曹广顺(主编) 2005 《近代汉语语法史研究综述》,商务印书馆。
刘坚 蒋绍愚(主编) 1992 《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宋代卷》,商务印书馆。
罗舒 2012 《〈三朝北盟会编〉文献与语言研究》,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吕叔湘 1985 《近代汉语指代词》,江蓝生补,学林出版社。
太田辰夫 1991 《汉语史通考》,江蓝生、白维国译,重庆出版社。
王华 2016 《晚唐五代至明初汉语助词演变研究》,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张赪(主编) 2016 《汉语简史》,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
作者简介:
许峻玮,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助理教授。研究方向为汉语史,在《中国语文》《语言学论丛》《汉语史学报》《汉语史研究集刊》等刊物发表论文数篇。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2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