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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许希明:重读赵元任先生的普通话重音观

作者:许希明 来源:今日语言学 时间: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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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元任(Chao, 1975)特意强调,“金木水火土”就像英语里的节奏口诀eeny—meeny—miney—mo,这一比较恰恰揭示出“音节定时”与“重音定时”的类型差异。赵先生指出,载调“音节词”(word-syllable)的单音节性为词语组配提供了更多的弹性空间,“金木水火土”就是“一个方便的节奏单元”。它还可以分隔为一个个大致“等时长”的节奏单元[1+1+1+1+1](沈家煊、柯航, 2014),也可以组成[2+3]或[3+2]的节奏单元。多种选项体现出汉语声调系统的韵律特征,一种不同于英语重音系统的节奏模式,赵元任(Chao, 1968)称之为正常重音(normal stress)。除此之外,他还提出对比重音(contrastive stress)和弱重音(weak stress)这两种类型。

  根据Chao(1968:35)正常重音的定义,如果一串音节中间没有停顿,无论是短语还是复合词,其“语音重音”(phonetic stress)的程度并不完全相同,“尾音节最重”,标记为,“首音节次重”,标记为,“中间音节末重”,标记为(“末重”系周韧(2017)所译)。例如:

  例(1)中“这些重音的程度在位置上是可预测的(predictable),所以它们都是同一音位重音(phonemic stress)的变体”(Chao, 1968:35)。这里似有两个问题需要澄清:一是“重音程度”,二是“音位重音”。之于前者,“中间音节”的原文是the intermediate being least stressed,多个版本译为“中间音节最轻”。但“最轻”的英语应是the weakest stress,属于“弱重音”类,与正常重音里的least stressed不是同一个类别。“最轻”与“末重”的差别非常微妙,隐含着重音(与声调有关)和轻音(与轻声有关)的分类差异。误译已经引起不小的蝴蝶效应,如将(1a)视为“轻重”或“中重”型,(1b)为“中轻重”型,(1c)为“中轻轻重”型。照此说法,正常重音里的所谓“轻音”已经混同于“弱重音”里的无调“轻音”。

  再看“音位重音”。(1968:41)谈到,“重音和声调在汉语音位结构里是从属特征,但声调是重音的条件,反之则不然”,即重音不是声调的条件。(2019)据此推断,汉语“声调在语音上是重音(确切地说是‘突显’)的仆人……在音位上却是重音的主人”。显然,“仆人”说是指承载重音的声调在语音上为饱满音位;“主人”说是指重音指派必须遵循声调的音位功能(, 1968:40)。这就是“同一音位重音变体”(Chao, 1968:35)的概念,并且通过下文解释得以补证,“一个音节要么有重音并承载声调,要么无重音且伴有轻声……非轻声音节之间具有不同程度的可预测重音,其差别并不是区别性的”(Chao, 1968:147),即声调音节之间没有区别性的重音差别。实证数据显示,三字组与四字组都是一个声调域,而音步却不起任何作用(包智明, 2021),或者四字组中间音节并没有一个作为韵律单位(音步)应有的分界线(王毓钧、张洪明, 2021)。它们通常都是尾音节最高最长最重,首音节次高次长次重,中间音节末高末长末重(石锋、温宝莹, 2018)。诸多数据印证了正常重音的立论,也折射出赵元任先生敏锐而又超前的学术眼光。

  从动态的角度看,正常重音很有可能成为弱重音,如例(1a)变为“重-轻”式,例(1b)变为“次重-轻-重”式或“次重-重-轻”式,例(1c)变为“次重-轻-末重-重”式。此不赘述。许多词汇虽说常常出现“可轻”“可不轻”的选项,但除了相对固化的轻声词,话语里的词汇轻声似乎没有规律可循,也难以规范(石锋, 2021:88),因为“轻声不是一个静态产物,而是一种动态现象”(巴维尔, 1987)。关键是,数量极少的词汇轻声没有普遍性和代表性(沈家煊、柯航, 2014)。

  正常重音常常升格为对比重音(“特强重音”或“焦点重音”)。“既然重音是相对的,那么加一个特强重音,实质上是在对比的音节上递加一个对比重音,并弱化别的正常重音,即(Chao, 1968:37-38)。譬如“他没到山东去,他到山西去了”,两个对比词“山东”和“山西”是整个加重,而不只是加重“东”和“西”(Chao, 1968:150-151)。再如巴维尔(1987)的例证:

  按照巴文解释, (2a)指两个短语单说;(2b)指两个短语连起来说,且越说越快的开始阶段;(2c)指(2b)重复之后的结果;(2d)指最后的重新组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抑扬格模式。这里的“减音”相当于“中重音”,而且是话语动态变化中的减音,仅靠词层是无法判断的,如“他”从重音到轻音。再如“走路”的轻重变化,“走”从轻音到减音再到重音,“路”从重音到轻音再到减音,必然受到较高音层重读,即话语重音的控制(许希明、沈家煊, 2016)。“音节词”的弹性说表明,汉语词概念具有不确定性(Chao, 1975),由此形成的双音组配可能是词也可能是短语(如“炒饭”“劈柴”),并造成词层重音难以判断(Chao, 1968:38)。“重中式”(左重式)和“中重式”(右重式)都是“音位重音”,即“重重式”的变体(许希明, 2018),它们无法形成词层重轻交替的节奏模式,这就是赵先生从不使用术语“词重音”的原因所在。

  本文的要点是:第一,正常重音是“重重”式的变体,呈现出音位重音的相对动态性以及可预测性;对比重音和弱重音是正常重音的变体,表现出话语重音的不稳定性以及不可预测性。第二,所谓“中重”式和“重中”式往往通过话语层而不是词层才能判断清楚,音系上无法满足词重音的自洽结构和认定标准。第三,话语中的重音和轻音通常与声调产生互动,并且受到语法、语义或语用功能的影响或控制。本文建议,汉语重音研究应摆脱词重音的纷争,并将词层突显辩证地融入话语重音的框架中,以深化对现代汉语韵律特征的认识。

 

参考文献

  巴维尔 (Paul )1987 北京话正常话语里的轻声,许毅译,《中国语文》第5期。

  包智明 2021 论汉语重音,《韵律语法研究》(第八辑),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

  柯航 2014 汉语的节奏是松紧控制轻重,《语言学论丛》(第五十辑),商务印书馆。

  石 锋 2021《银龄集》,南开大学出版社。

  石 锋、温宝莹 2018 为什么韵律三要素不同步?《第十三届全国语音学学术会议大会报告》。

  王毓钧、张洪明 2021 汉语四字格的语音表现及其韵律问题,《当代语言学》第3期。

  许希明 2018《英汉语节奏类型对比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6 英汉语重音的音系差异,《外语教学与研究》第5期。

  周 韧 2017 汉语韵律语法研究中的轻重象似、松紧象似和多少象似,《中国语文》第5期。

  Chao, Yuen Ren 1968 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 Berkeley/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Chao, Yuen Ren 1975/1976 Rhythm and structure in Chinese word conceptions. In Anwar S. Dil (ed.),Aspects of Chinese Sociolinguistics: Essays by Yuen Ren Chao, 275–292.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 Paul 1968 The Chinese Language Today. London: Hutchinson University Library.

  , Hana 2019 Is the glass half-full, or half-empty? The alternative concept of stress in Mandarin Chinese. In Shengli Feng and Qiuwu Ma(eds.),Studies in Prosodic Grammar(Vol. 4), 64–105. Beijing: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Press.

 

作者简介

  许希明,宁波大学教授。主要从事英汉语对比与翻译以及语音学与音系学研究。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英汉语节奏类型对比研究”(11BYY011),在《中国语文》《外语教学与研究》等学术期刊发表论文60多篇,出版专著4部,合著2部。专著《英语重音动态研究》先后获得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2009年)和教育部高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二等奖(2013年)。2019年,专著《英汉语节奏类型对比研究》获得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