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韩国学中央研究院藏书阁收藏的《中华正音》抄本已收录于汪维辉等学者所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简称《续编》）中。虽然藏书阁本《中华正音》是用东北方言写成的，但该抄本中有一些词语却不见于其他汉语教科书，其中还有一些难懂的词句有待考证。笔者近日重读藏书阁本《中华正音》，发现汪维辉等学者列出的部分有待考证的词语可以在汉语方言中找到例证及解释。今不揣固陋，择其一二缀而成文，并希望以此就教于方家同好。

1. 埋个达

　　藏书阁本《中华正音》中出现了一个比较罕见的词语“埋个达”：

　　海路大小船飒来飒去，有打张风的，有下胃（锚）的，正是宴恼（热闹）。各人不胜其景，在那里埋个达。（《续编》下册，294页）

　　这里的“埋个达”实际上是“卖个呆”的记音词，而“卖个呆”又是北京官话和东北官话中“卖呆”的一种扩展式。从语音上来看，“埋个达”和“卖个呆”比较接近。从意义上看，用“卖个呆”解释“埋个达”也很贴切。《汉语大词典》“卖呆”（也作“卖獃”）条收录了四个义项，其一为“方言。看热闹”（罗竹风，1992：225）。《汉语方言大词典》“卖呆”条收录了两个义项，其一为动词“看热闹”，并明言是东北官话和北京官话（许宝华、宫田一郎，2020:2741）。例如：

　　（1）韩长脖溜走以后，卖呆的人们都笑着，喝采和拍手。（周立波《暴风骤雨》）

　　（2）溜冰、跳舞、在王府井大街卖呆看女人，上“来今雨轩”饮茶泡招待。（邓友梅《那五》）

　　（3）这时背后“光啷”一声……街上行人都仰头卖呆，迷惑不解，面面相觑。（王朔《永失我爱》）

　　《暴风骤雨》中使用了大量东北方言词语，例（1）的“卖呆”当属东北官话。《那五》是邓友梅的著名京味小说，王朔是京派作家，故例（2）（3）的“卖呆”都来自北京官话。

　　“卖呆”也经常儿化，文献中经常写作“卖呆儿”。例如：

　　（4）我们都忙不过来，你还在那卖呆儿？（董联声《东北方言词条集成》）

　　“卖呆”也是一个离合词，它的中间也经常可以插入诸如量词、代词和助词之类的其他成分。例如：

　　（5）只听一个哨兵先说：“哎！我说兄弟，今晚没事儿，你一个人先应付一会儿。屋里正打麻将，我去卖个呆儿！”（中共吉林市委党史研究室《吉林市革命故事集》）

　　（6）别，别，别，我说笑话的。还是你们玩儿，我卖会儿呆儿就行了。（马鹏程《寻梦》）

　　此外，“卖呆（儿）”中的动词性语素“卖”也可以重叠，重叠后的“卖卖呆（儿）”具有“短时”的意义。例如：

　　（7）没有事，出大街上逛逛，卖卖獃，往前门一带地方茶馆、酒馆里坐坐，听听他们说话，才是有趣呢。（[清]高静亭《正音撮要》，卷一）

　　藏书阁本《中华正音》的“埋个达”应是“卖个呆”的记音词语。

2. 注水

　　藏书阁本《中华正音》中却出现了一个意义比较特殊的“注水”：我从小的时候终没有害过人，一辈子没有哄过人……没有衣裳的给他们穿衣裳，过河的人背他过了河。注水的人家帮帮调呢火，邻里有辨（办）事否咧……（《续编》下册，296页）

　　这里的“注水”实际上也是一个记音词，它是存在于北京官话、中原官话、西南官话、吴语和湘语等方言中的动词“走水”的记音词。（徐世荣1990:598；李荣2002:1628）

　　首先，从语音上看，普通话[ts]声母，东北官话说/读成[t?]，如“足球”说成“竹球”、“责任”说成“哲任”。（董伟2000:2）“咱”读、“增”读等。（梨树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2012:794）。藏书阁本《中华正音》中既有把普通话[ts]声母字记作声母的情况，也有把[ou]韵母字记作[u]韵母的情况。如果同时把声、韵母的音分别发成和[u]，那么“走”的发音就变成了，“走水”也就说成“注水”了。

　　其次，从意义上来看，用“走水”来解释“注水”也十分符合原文的语境。“走水”是“失火”的意思，所以“注水的人家”就是指发生火灾的人家。“注水的人家帮帮调呢火”，就是帮助发生火灾的人家救火的意思。

　　“走水”有“失火”的意思，辞书多有载录，文献中也不乏其例。“走水”也是一个离合词，它的中间也可以插入助词、数量短语等其他成分。例如：

　　（8）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红楼梦》第三十九回）

　　（9）接（街）坊走了水（失了火），叫我们浑家（全家）都吃了大惊了。（[韩]李祖宪《中语大全》）

3. 净

　　藏书阁本《中华正音》中出现了另外一个用作名词的“净”，原句如下：

　　……“积善人家必有余庆”，何必遇着这样的牲口，要害了人？这是怎吗个净？我也想不到这一件事儿。（《续编》下册，296页）

　　这个“净”也是一个记音词，它是胶辽官话和东北官话中名词“景”的记音词。在胶辽官话中，名词“景”经常用来表达“事情”的意思。例如：

　　（10）普通话与青岛话对照表：怎么回事——怎么个景。（《亲历者》编辑部《青岛旅行Let's Go》）

　　（11）急火火地问赵玉秋：“弟妹，我刚从外头回来就听说矢民出事了？赶紧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个景？……”（刘杰《大商埠》）

　　（12）到了半路，拉车的马走不动啦！你猜是怎么个景？原来……（董均伦、江源《孔子世家：九十九个半故事》）

　　例（10）青岛话的“怎么个景”对应的普通话表达是“怎么回事”；例（11）均出自祖籍青岛的作家刘杰笔下，句中的“这到底是怎么个景”也是青岛话无疑。“怎么个景”的意思是怎么回事。例（12）出自山东威海作家董均伦、江源夫妇改编的故事集，句中的“你猜是怎么个景”当是威海话无疑。青岛话和威海话都属于胶辽官话。

　　名词“景”也可以儿化，《汉语方言大词典》词条“景儿”下共有四个义项，其一为：“<名>事情。胶辽官话。山东平度[ci?r55]这个～咱得干。”（许宝华、宫田一郎，2020：5342-5343）不仅胶辽官话，东北官话中也存在这种意义的名词“景儿”。例如：

　　（13）可这回是怎么个景儿？（王润滋《内当家》）

　　（14）苗老万一看来了一大帮人不知怎么个景儿，青年社员一看是老万，老远就……（丁仁堂《红叶》）

　　例（13）出自作家王润滋笔下，王滋润是山东省文登人，句中“怎么个景儿”当属胶辽官话。例（14）出自作家丁仁堂笔下，而丁仁堂是吉林省德惠市人，故句中“怎么个景儿”当属东北官话。当然，东北官话的名词“景儿”也很有可能来自胶辽官话，因为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山东人大批移民东北的现象。

　　依据语境，藏书阁本《中华正音》“这是怎吗个净”中的“净”是名词“景”的记音词。

参考文献：

　　董伟 2000 《克服地方音 说好普通话》，《吉林艺术学院学报》第1期。

　　梨树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2012 《梨树县志》（1986-2005），吉林人民出版社。

　　李荣（主编） 2002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

　　罗竹风（主编） 1992 《汉语大词典》（第九、十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汪维辉 [日]远藤光晓 [韩]朴在渊 [日]竹越孝（编） 2011 《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中华书局。

　　徐世荣（编） 1990 《北京土语辞典》，北京出版社。

　　许宝华 [日]宫田一郎（主编） 2020 《汉语方言大词典》（修订本，第2版），中华书局。

　　张拱贵（主编） 1996 《汉语委婉语词典》，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 2016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商务印书馆。

作者简介：

　　程亚恒，南京大学文学博士，九江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汉语史。获省级优秀教学成果奖一等奖1项；获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2项；获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一等奖2项。主持省部级项目5项。出版著作3部，编著教材1部。在《中国语文》《民族语文》等刊物上发表论文40余篇。

　　赵晨，九江学院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