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粉碎机”类N₁VN₂型复合词存在很大争议。本文引入构式理论和构式语块分析法，证明这类复合词已形成三分的词法构式。新词语不是转换生成，也不是逐层组合生成，而是根据图式构式整体生成，整体理解。

1. 争议的焦点及存在的问题

　　生成机制之争是核心，层次之争是其延续和表象化，争论的结果是都走向折中处理。

　　转换生成说都设定底层，都是动词视角，聚焦以动词为中心的论元关系。但各家在底层设置、移位操作和移位动因等问题上都有分歧（Duanmu，1997；顾阳、沈阳，2001；何元建，2004；周韧，2006；刘云、李晋霞，2002；陈玉洁，2006）。基础生成说主张直接从表层入手，成分逐级组合生成N₁VN₂，但在组合顺序上各家有分歧。有的主张N₁与V先组合（如石定栩，2003），有的主张V与N2先组合（如王洪君，2008），是名词视角，关注以名词为中心的属性关系。共存说主张区分两类，分别通过上述两种机制生成（应学凤，2019）。

　　主张转换生成的都赞成右切的N₁/VN₂，主张基础生成的大都赞同左切的N₁/VN₂。两种切分都有一些反例无法解释：“碘缺乏病、汽车修理设备”等不适合左切，“新闻播音员、空气清新剂”等不适合右切。故有研究主张两种层次共存（如裴雨来等，2010；应学凤2019），具体词的切分受韵律、语义、修饰语位置、频次、歧义性等因素影响。

　　共存说只是一种折中、便宜的处理策略，不是解释。同一类词用完全对立的两种机制生成，逻辑上说不通。也难以判断哪些词是转换生成的，哪些是基础生成的。同一类词层次结构不同，无法通过结构把握整体，违背了层次划分的初衷。两种生成机制的根本分歧是研究从底层入手还是表层，视角、层次结构随之对立。底层假设忽略了表层结构和语法关系的作用（王洪君，2008）。基础生成说虽从表层入手，但自下而上逐层组合的成分分析模式无法解释不适合左切的词。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有些VN₂或N₁V没有整体复合词N₁VN₂常用，且后出现。转换生成说与基础生成说本质上都是成分分析模式，层次观一样，都是直接成分分析法，采用逐层二分模式。无论如何二分都有不能解释的例外，有的词怎么二分都不合适。上述问题促使我们反思：整体复合词真的是成分逐层组合生成的吗？听话人是逐层理解的吗？

2. 构式理论及其启示

　　构式语法认为语言的基本单位是构式，“构式”是“具体语言系统中的规约化的形式?意义对”（Goldberg，1995、2006；施春宏，2021）。构式具有整体性（holistic property），具体表现为非组合性、非派生性和规约性。三者都是充分条件，满足其一就是构式。非组合性不是必要条件，非派生性和规约性是。构式语法的研究策略是基于表层进行概括，立足整体进行还原。据此，N₁VN₂型复合词宜看成独立的形式意义配对体，不是语素或词的简单组合，也不是派生来的；研究应着眼于表层定中结构表达的属性关系，而不是潜在的论元关系。

　　构式语块分析法认为语块是构式的组成单位（苏丹洁、陆俭明，2010），反映构式的语义配置（苏丹洁，2012）。一个语块是一个整体，其内部结构可以暂时“视而不见”。构式根据语块切分，有几个语块就几分，不限于二分，而且分出的语块在一个平面上，只有一层（陆俭明，2016）。据此，N₁VN₂型复合词可分为三个语块：功用对象或结果+功用+事物。三分格局具有心理现实性。一则，这类复合词的缩合往往是在三个语块上各取一个音节，说明存在三个相对独立的语义单元。如“证券/交易/所—证交所、汽车/修理/厂—汽修厂”。二则，韵律要求、语块的形式类要求都是语块提出的，常见的韵律模式是三分的2+2+2、2+2+1，语类序列为N₁+V+N₂。N₁、V、N₂是独立语块，层次划分与N₁V、VN₂的韵律、规约化、频次、歧义性、修饰语的位置都无关，修饰语加在哪个语块上就属于哪个语块。三分格局下，语义、语类和韵律三个层面的成分对应整齐，所有词结构一致。

3. N₁VN₂型复合词的构式理据

　　非组合性、规约性与非派生性满足其一就是构式，N₁VN₂型复合词三个条件都满足。

　　非组合性表现在命名功能不能由成分完全预测，还表现在构式压制上。如“空气清新剂”中的“清新”不能直接表功用，但可以通过功用效果转指功用的转喻来满足构式的要求。

　　高能产性是词法构式整体性特征的重要表现（Booij，2010：50），即使N₁VN₂型复合词最初是逐层组合生成的，在高频作用下已规约化为独立的合并图式（unified schema）构式，扁平化为三分结构，作为整体存储并调用。我们可以直接根据整体图式N₁VN₂生成复合词，不需要经过中间阶段N₁V或VN₂，所以即使二者不能独用、不合法、晚出现也没关系。比如，“意见征求稿”是合法的，尽管“意见征求”很罕见，“征求稿”不成词。“处理厂”晚于“污水处理厂”出现，且频次一直远远低于后者。

　　N₁VN₂型复合词与“VN₁的N₂”、VN₁N₂有一定释义关系和可替换性，但其形式、意义特征不能由后两者完全预测，并非由它们派生而来。比较可知，其主功能是根据功用属性命名一类N2，次功能是构建三级概念层级N₁VN₂—VN₂—N₂（如“饲料粉碎机—粉碎机—机”），倾向书面正式语体。V居中，倾向及物，直接表功用；N₁、V不能是单音节；N2可以是黏着语素，不能是专名；成分不接受轻声、儿化。

4. N₁VN₂型复合词的构式分析

　　如下图所示，N₁VN₂构式是形义结合体，各层面都是三分的，不同层面的成分一一对应。特定词能否归入该构式，要看它是否能识解为其构例，满足该形式—意义配对关系。

　　构例有典型与边缘之分。下表中的词在韵律或成分语类（及成分意义）上偏离了原型构式。“维生素缺乏症、污水处理过程”等是更边缘的构例，语义、功能特征都有所偏离。

　　形式为N₁VN₂的词不一定属于同一构式，同形构式在形式（韵律模式、语类要求）和意义（尤其语块链）特征上都有所不同。如“教员休息室（使用者+功用+事物）、番茄炒鸡蛋（食材+烹饪方式+食材）、刀削面（制作工具+制作方式+产品）”。

参考文献

　　陈玉洁 2006《联系项居中原则与N₁VN₂（NP）结构》，《世界汉语教学》第2期。

　　顾 阳 沈 阳 2001《汉语合成复合词的构造过程》，《中国语文》第2期。

　　何元建 2004《回环理论与汉语构词法》，《当代语言学》第3期。

　　刘 云 李晋霞 2002《“V双N1的N2”格式转化为粘合式偏正结构的制约因素》，《世界汉语教学》第2期。

　　陆俭明 2016《构式语法理论有待深究的三个问题》，《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4期。

　　裴雨来 邱金萍 吴云芳 2010《“纸张粉碎机”的层次结构》，《当代语言学》第4期。

　　施春宏 2021《构式三观：构式语法的基本理念》，《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4期。

　　石定栩 2003《汉语的定中关系动－名复合词》，《中国语文》第6期。

　　苏丹洁 2012《构式是一条语块链——构式语块分析法的理论框架》，《语言科学》第3期。

　　苏丹洁 陆俭明 2010《“构式—语块”句法分析法和教学法》，《世界汉语教学》第4期。

　　王洪君 2008《汉语非线性音系学——汉语的音系格局与单字音（增订版）》， 北京大学出版社。

　　应学凤 2019《韵律与语义互动视角下的动宾倒置复合词的层次结构》，《汉语学习》第4期。

　　周 韧 2006《共性与个性下的汉语动宾饰名复合词研究》，《中国语文》第4期。

　　Booij, Geert 2010 Construction Morpholog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Duanmu, San 1997 Phonologically motivated word order movement: Evidence from Chinese compounds. Studies in the Linguistic Sciences 27 (l) :49-77.

　　Goldberg, Adele E. 1995 Constructions: 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Goldberg, Adele E. 2006 Constructions at Work: The Nature of Generalization in Langua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作者简介：

　　宋作艳，北京大学中文系长聘副教授、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致力于汉语词法、词汇语义和句法语义研究。曾主持多项国家级、省部级课题，发表论文40多篇，专著《生成词库理论与汉语事件强迫现象研究》荣获教育部第八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青年成果奖、第十八届中国社会科学院吕叔湘语言学奖一等奖。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