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言

　　曹逢甫（2006）构拟了汉语小称词演变的六阶段：A人类后代—B动物后代—C植物细株—D细小物体等—E1昵称/蔑称、E2特指、E3专指、E4名物化标志、E5表轻微弱小等—F助词，并提出研究小称问题要有“语法化轮回”的观念。古老层次的小称形式通常会残留为名物化标记（上述E4阶段），但假若A-E4阶段的功能全被新兴形式取代，若古老层次的小称词原本还发展出其他功能，且又发生了不规则音变，这些“其他功能”与小称词的关联就极可能被掩盖。本文的任务，就是揭示这样的其他功能，证明小称词的两项演变：从小称词演变为状态词后缀；从小称词演变为句末助词。

2、“子”是粤台片客家话古老层次的小称词

　　我们调查了200多个词的小称形式在粤台片11个客家点的使用情况，如表1。涉及的小称形式有“仔”和“子”。“仔”主要承担核心小称功能，并有向边缘小称功能扩张的趋势；“子”则全无核心小称功能，最常见于边缘小称功能；“仔”以珠江口为中心向四周客家点辐射，与粤语接触越密切，“仔”功能越强，“子”功能越弱。这表明，很可能“子”是古老层次的小称词，语法化历程早、程度高，因此普遍发展出边缘小称功能，而“仔”是新兴小称词，具有强能产性、扩张性。

　　表1：粤台片十一地客家话“子”缀、“仔”缀的叠置

3、重叠式状态词后缀

　　粤台片客家话亲属词末字“子”普遍发生了语音弱化（声调变读、声母脱落、韵母弱化等），“子”缀普遍发展出状态词后缀用法，其读音与亲属词末字的“子”相同。以粤台片客家话中的增城程乡话为例，“子”可用在重叠式状态词后，意为“……的样子”，表示对情状的肯定，如：

　　(1)

　　a.形容词重叠：红红子、肥肥子、少少子、轻轻子、直直子_直直的、金黄金黄子、干瘦干瘦子、红唧唧子_非常红的、嫩术术子_非常嫩的、细细声_很小声/大大声_很大声子、认认真真子、老老实实子、安安心心子

　　b.动词重叠（表情状）：笑笑子、偷偷子

　　c.形状量词重叠（表情状）：一块块子、一条条子、一片片子

　　d.拟声词重叠：叽叽子叫、呵呵子流

　　“子”演变为状态词后缀始于程度量级适中的“AA+D（Diminutive）”，后扩展到其他状态词。路径为：

　　注：M：隐喻（Metaphor），G：泛化（Generalization），I：推理（Inference），A：类推（Analogy）。

4、“子”的句末助词功能

　　程乡话“子”的句末助词用法有四种，是在11个客家点中功能最丰富的。

　　4.1 表限制性焦点

　　程乡话“子”可用作表限制性焦点（restrictive focus）的句末助词，相当于“只、而已”，如：

　　(2)

　　a.钓开成日，钓倒两条仔子。（钓了一整天，钓到两小条而已。）

　　b.咁多大扫除任务，我扫开地子。（这么多大扫除任务，我只扫了地而已。）

　　4.2 表负向程度加强

　　程乡话的“子”还可用在表极性否定的结构中，表负向程度加强，如：

　　(3)

　　a.放假唔/盲看下书子。（放假一点儿书都不/未看。）

　　b.冇啲用/点水/只人/分钱子。（没点儿用/没点儿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分钱。）

　　4.3 表肯定、缓和语气

　　程乡话“子”还可出现在“A+啲子”或“程度副词+A+下子”中，表示对某情状的确认，含说话人积极肯定的态度并带缓和语气。该用法的“子”还经常与小称“仔”缀连用。如：

　　(4)

　　a.个份工忙啲仔子，不过几有意思。（这份工作是忙了点儿，不过挺有意思。）

　　b.啊牛肉煲倒好烂下仔子，几好食啊。（这牛肉煲得还挺烂的，挺好吃。）

　　4.4 表正向程度加强

　　程乡话“子”还可用于“几A下子”， “子”是表正向程度加强的句末助词，语气很强烈，如：

　　(5)

　　a.个眼衫几靓啊子哦！盲看过咁靓嘅！（那件衣服多美啊！没看过这么美的！）

　　b.哇，个兜鱼养啊几肥啊子呢！十分肥！（哇，那些鱼养得多肥啊！十分肥！）

　　上述程乡话“子”句末助词功能可分两类：词汇层的小句末助词和标句层的语气助词，后者是典型语气助词功能，说明“子”语法化程度很高。

　　表2：粤台片十一地客家话“子”表近似义、状态词后缀和句末助词的功能及读音

5、结语

　　本文揭示了粤台片客家话曾经的小称词“子”发展为状态词后缀和句末助词两项演变。这两项演变在小称词的语法化过程中走得很远，与小称义的关系已不易察觉，一般都有较深的历史，是古老层次的小称词残留的化石，可据此追踪历史上曾经存在、后来消失的小称词。

参考文献：

　　曹逢甫 2006 《语法化轮回的研究——以汉语鼻音尾鼻化小称词为例》，《汉语学报》第2期。

　　邓思颖 2019 《词汇层次的句末助词》，《语言教学与研究》第3期。

　　罗琼鹏 2018a 《等级性、量级结构与汉语性质形容词分类》，《汉语学习》第1期。

　　罗琼鹏 2018b 《量级结构与汉语形容词的极性对立问题》，《语言研究》第2期。

　　庄初升 2020 《客家方言名词后缀“子”“崽”的类型及其演变》，《中国语文》第1期。

　　朱德熙 1956 《现代汉语形容词研究》，《语言研究》第1期；1961 《说“的”》，《中国语文》第12期。

　　Jurafsky, Daniel 1996 Universal Tendencies in the Semantics of the Diminutive, Language 72(3): 533-578.

作者简介：

　　蒋玉婷，中山大学中文系学士、硕士，香港科技大学博士研究生，师从张敏教授。研究领域为现代汉语语法、语言类型学，目前研究兴趣为事件结构、语态、信息结构等。研究成果见于《中国语文》《方言》《中国语文研究》等。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