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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煊:《超越主谓结构》介绍

作者:沈家煊 来源:今日语言学 时间: 2020-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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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煊著 商务印书馆2019年12月出版

  如果只想知道个大概,请读“内容概要”;
  如果想知道多一点,请读“
关键词总结”;
  如果想知道再多一点,请读“
观点摘录”。
  一. 内容概要

  西学东渐以前,中国人并没有“主谓结构”的概念。从《马氏文通》开始才有了这个概念,一直延续至今,讲汉语的语法几乎都是从主谓结构出发来讲的。然而一个多世纪来,国人也一直从汉语的真实情形出发,讨论这样做带来的问题和解决的办法,进而从根本上反思:汉语究竟有没有主谓结构?

  本书上篇对这个长期的探讨和反思过程做系统的梳理和归纳,重在“破”。说汉语也有主谓结构,这充其量是一种比附,比附西方传统逻辑的主谓式命题。比附带来许多问题,反思是步步加深的。先是在汉语里消解主语和谓语的对立以及动词的中心地位,然后意识到要超越静态的结构分析,突破句子的狭窄范围,从对话和互动的角度,从汉语流水型语篇的特性着眼,看汉语究竟是如何运作和传情达意的。 

  下篇是本书的主题“超越主谓结构”,重在“立”。作者站在现代语言学的立场,参考国外语法理论的最新进展,对中国传统语文学关注的汉语现象和提出的重要概念,包括四字语、上下句、互文回文、重言叠词、排比对偶、顶真续麻、比喻典故、起承转合、偶字奇字、实字虚字、声象乎意、施受同辞等等,重新加以审视和阐释;进而从“对”这个综合概念出发,系统论证汉语语法是基于对话的“对言语法”,支撑对言语法的是“对言格式”,“对言”既指对话又指对举言辞。比较而言,印欧语语法以主谓结构为主干,汉语语法以对言格式为主干。主谓结构是“以续为主、续中有对”,对言格式是“以对为本、对而有续”。对西方人来说,主语加谓语才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才成为“完好形式”;对中国人来说,对举着说才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才成为“完好形式”,不对言无以明义完形。 

  对言语法在三个方面超越主谓结构。一,贯通字、句、章、篇,以篇为归宿。二,综合语音、语形(句法)语义、语用,以用为目的。三,传情和达意融为一体,意义不仅是用句子表达命题,还是意图和情绪的传递。概括起来说,汉语语法是:字句章篇贯通,音形义用一体,传情达意不二。 

  对言格式把类聚关系以对称的形式展现在组合轴上,是汉语语法的结构性存在,对言的格式化是汉语的语法化。对言格式以成对的指称语并置(起指-续指对,简称“指语对”)为基础,表现为先易后难“有序对”,字句章篇“缩放对”,顶真递系“链接对”,音形义用“多重对”。 

  从语言的起源和演化来看,人类语言植根于对话对言,演化过程中出现分叉,印欧语朝形成主谓结构的方向发展,汉语朝形成对言格式的方向发展。对言语法和对言格式更接近人类语言的本性和本源。汉语不是语言的“活化石”,它就是生机勃勃、长盛不衰的活语言。 

  从语言和思维的“相对论”看,对言语法和对言格式与中国古代的逻辑学(名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对言和对思密切相关。 

  对话对言不仅是一种言说活动,也是一种生命的活动,一种存在的方式,“对言不在,生命不存”Dui-Speech We Live By 

  二. 关键词总结

  对言语法:指以对言格式为主干的语法。它是汉语的组织运行之法,也叫“大语法”,在三个方面超越主谓结构。一,贯通字、句、章、篇,以篇为归宿,不像印欧语语法到句子(单句复句)为止。二,综合语音、语形(句法)、语义、语用,以用为目的,不是印欧语以语形为主的词法句法。三,传情和达意一体不二,意义不仅是用句子表达命题,还是意图和情绪的传递。概括起来说是:字句章篇贯通,音形义用一体,传情达意不二。 

  对言明义完形:印欧语是主语加谓语表达一个完整的意义,才算形式完好,汉语是“对着说”的对言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生出一个新的意思,才算形式完好,无对不见义,无对不成言。传统所说的“互文”应该作宽泛的理解,凡是对言都是互文,互文是汉语的一种结构性特征。互文是语言学中的“量子纠缠”。见第七章。 

  “对”概念:对言语法的核心概念“对”是多个义项的综合,包括对话、应对、相对、对待、比对、对错、对应、对称、对子等,其中对话和应对是根本。这些义项构成一个互相联系、交织在一起的概念网络,集人、自然、社会、语言四个元素于一体,可以分析,不能割裂。简而言之,“对言”既指双方对话又指成对表达形式,成对的表达形式植根于双方对话。“对,譍无方也。”应对只讲可能性不讲必然性。见第八章。 

  对话为本:对言语法植根于语言的对话性,以双方的互动合作为前提。意义是对话者意图的传递,传情达意一体。成对的表达形式象征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对话,象征感应而生的情感共鸣。对话的各种特征,如,应答一出现引发就开始,决定独白语篇的各种特征。见第八章。 

  对言格式:对言的格式化形成对言格式。印欧语语法以主谓结构为主干,以续为主,续中有对;汉语大语法或对言语法是以对言格式为主干,以对为本,对而有续,对而有序。对言格式是汉语语法的结构性存在,对言格式化是汉语的语法化。对言格式把类聚关系展现在组合轴上,同时实现传情和达意。对言格式以成对的指称语并置(指语对)为本源,表现为先易后难“有序对”,字句章篇“缩放对”,顶真递系“链接对”,音形义用“多重对”。对言格式超越主谓结构,主谓结构套不住汉语的对言格式,但是对言格式可以容纳主谓结(指容纳逻辑的主谓式)的分析。人类语言植根于对言,演化过程中出现分叉,印欧语朝形成主谓结构的方向发展,汉语朝形成对言格式的方向发展。对称中呈变化、匀称中有参差,这是语言的一般规律,一切参差变化都是从对言格式生发而来。 

  指语对:两个指称语“起指”和“续指”并置成对,叫“起指-续指对”,简称指语对。各种结构关系,包括主谓、偏正、动补、联合等,都是从指语对推衍出来的。在对言语法里,主谓短语叫主谓对,偏正短语叫偏正对,动补短语叫动补对。比起主谓结构,汉语的指语对更接近语言的本源。主语-谓语是指语对,谓语也是指称语,主语和谓语可以化约为一(主谓同辞)。主语和宾语也可以化约为一,传统所说的“施受同辞”应该看作汉语的一种结构性特征,见第九章。指语对通过放大和链接两种手段形成语篇,实现表达和理解,这符合实时的认知处理方式,即平行处理和动态处理,见第九章。 

  有序对:不仅对而有续,而且对而有序。汉语对言语法的三条序律是:主语一律位于谓语之前,补语一律位于动词之后,修饰语一律位于受饰语之前。这是语言通过自组织形成的最简单有效的语序格局,遵循信息传递的原理。三条序律可以归并为一条自然序律,即认知加工的“先易后难”序。指称语的排序遵循“指别度领先原理”,指别度领先和先易后难都是主观和客观的统一。汉语的语序本质上是“用序”。见第十章。 

  缩放对:是“缩放型对称格式”的简称。缩放对贯通词、短语、段落、语篇,它以四字格为基干,放大缩小,在此基础上形成各种变体。中西方语法的差异在于,印欧语语法集字生句(到句为止)的机制建立在层次结构的基础上,层次结构是不对称结构,每个层次都区分“主”和“从”,总有一个统制中(head),长句的生成依靠成分的镶嵌和递归。句子的层次结构举例并图示如下: 

  

  

  汉语语法集字生句、积句成章、积成篇机制建立在对言格式的基础上,对言格式的基础是对对等,没有中心,不分主次,成分的性质归一(都是指称语)。由小到大不是镶嵌递归而是对称格式投射放大,单字放大为偶字偶字放大,突破句子的范围,贯通到语。缩放对称格式举例并图如下:

  

  这是最整齐匀称的情形,实际情形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参差变化,但都是这个对称格式的变体形式。这个对称格式既是汉语的韵律结构也是汉语的语法结构,韵律结构和语法结构总体上高度一致,因为韵律本身是语法的组成部分。

  缩放型对称格式的成因是,汉语以音义一体的字为基本单位,每个字等重等价;对言明义完形的格式在认知加工时需要非线性的“平行处理”,恰巧数字四具有2+2=2x2的特性,而四字格是缩放型对称格式的基干。见第十一章“缩放对”。 

  链接对:是“平接型链对格式”的简称。汉语以对为本,对而有续,缩放对着眼于“对”,链接对着眼于“续”。老骥伏枥既是缩放型对称格式,也是平接型链对格式。链对格式图示如下: 

  这是一个最小的起承转合式的四言结构,规律是“上罩下下承上”,递系相连成文。实际情形虽然变化多端,但都是在这个四言链接的基干上生发的。链对格式也贯通语篇,起承转合的四句式是汉语特有的复句样式。传统所说的“顶真续麻”“起承转合”不应只看作修辞格或行文技巧,它是汉语的一种结构性特征,汉语的结构具有广义的递系性。链接式需要认知上随时激活和提取的“动态处理”。

  链对格式的形成是流水句的特性决定的,植根于对话的链接性,应答一出现就成为引发。独白时言者采取“先行一步”的策略,预期听者可能作出什么反应,自己先提出来加以说明。见第十二章“链接对”。 

  多重对:指音、形、义、用多重对称和对应。语音上的对称对(声韵对)汉语特别重要,表现在凑双四、半逗律、双声叠韵、平平仄仄和对称节律栅等方面。多重对图示如下: 

  音形义用各层内部对称,纵向投射对应(一般为偏侧对应)。对言语法以“用”为本,用既是目的也是归宿(用粗线框表示)。借用王夫之在《薑斋诗话》里的话“意在言先,亦在言后”,“意”指意图,言的出发点是传递意图,归结处是理会意图,意图的传递和理会就是言说的用意。 

  音义象对:音形义用四重对可以简化或概括为音义二重对,“音义象对”指音的组合对和义的组合对之间的象征关系。双声叠韵和平仄对应都有象征性,象征互文见义、对言明义。单音双音的区别,以及单双音节的组配方式表面上是韵律现象,实为汉语自身的一种语法形态,韵律是语法的组成部分,其根源是对话和韵律密不可分,韵律是一种重要的互动策略和手段。音对象征义对,主要表现在数量象征、顺序象征、疏密象征三方面。跟疏密象征密切相关的虚实象征原理,即语音的疏密虚实象征意义的疏密虚实,在汉语中起重要作用。 

  从体系上看,印欧语语法和汉语语法的区别可以图示如下: 

  左图代表印欧语的语言组织,箭头方向表示当前西方主流语法理论“生成语法”的看法,语法实指句法syntax,占据中心地位,向左得出语音拼读,向右得出语义解读,再到语境里得到语用解读。语法以主谓结构为主干,以续为本。右图代表汉语的语言组织,大语法是对言语法,植根于互动合作的对话,以用法为本,以对言格式为主干,整个语法是一个象征系统,分为音对一极和义对一极,音对象征义对(用双竖杠表示),不存在一个独立于用法的印欧语式的语法。过去以印欧语语法为参照系,就说汉语语法的内容主要是语序问题,在对言语法的框架里,语序根本是“用序”(第十章),属于用法。多重对和音义象对见第十三章。

  三. 观点摘录

  主谓结构是西方思想文化大厦的基石,是西方语言语法组织的主干。西学东渐,中国人认识了主谓结构,这件事情的意义十分重大,它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观看世界的窗口,甚至提供了另一种思维和言说的方式。

  说汉语也像印欧语那样有主谓结构,这只是一种比附说法。研究的开始阶段比附一下无妨,甚至是必要的,可以发现问题促进思考,但是比附就是比附,不能当真、抱住不放。科学的方法是比较法,不是比附法。

  汉语的指号学不需要“解构”,因为汉语本来就处在后结构主义所主张的状态。话说回来,我们现在达到这一认识,经历结构主义的洗礼这个阶段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一切认识归根结底都是通过亲历和比对获得的。 

  细分不是语法研究的目的,跟其他的科学研究一样,语法研究的目的是追求单纯,以简驭繁。对语言的科学研究,以简驭繁既是追求的目标也是凌驾于不同学派之上的方法论原则。 

  印欧语语法以主谓结构为主干,主谓结构是以续为主,续中有对;汉语大语法以对言格式为主干,对言格式是以对为本,对而有续。原始语言就是对言形式的语言,从这个源头出发,语言的演化出现了分叉,一部分语言转而朝主谓结构发展,是为印欧语,一部分语言进而朝对言格式发展,是为汉语。对言的格式化是汉语的“语法化”。 

  对言格式超越主谓结构,主谓结构套不住汉语的对言格式,但是对言格式可以容纳主谓结构(指容纳逻辑的主谓式)。汉语里容纳逻辑主谓式的那个东西实为耦合结构,从指号学讲是“所指-所以指”耦合结构,从语言学讲是“所谓-所以谓”耦合结构,从逻辑(名学)讲是“实-名”耦合结构。 

  汉语的组织是通过有限的结构递系和二维的结构递归,以此实现无限生成和传情达意。 

  原始语言是对话和对言性的,最基本的对言是重言式对言,在共鸣的律动中开启种种新的可能,确立主客体的存在和价值。 

  汉语的对言语法和对言格式表明,这样的原始语法绝不应被认为是语言演化的一个早期阶段或低级阶段,语言演化没有远瞩目标,阶段不分高级低级。汉语从古至今,对言格式绵延不绝、长盛不衰,是语言无限生成的基础,因此不是使用范围有限的语言“活化石”living fossil汉语是既古老又保持强大生命力的一种活语言。 

  汉语从古自今一直没有改变以对言和对言格式为本,这一方面说明中国传统重视对话互动和文明传承,一方面也说明汉语的对言语法很可能是中国文明得以绵延传承的一个重要原因。 

  对言和对思不仅是一种言说和思维活动,也是生命的活动,不仅是一种技术或方法,也是一种存在方式,对言不在、对思不在,生命不存。 

  两个声音对话才是生命和生存的最低条件,对言是语言的生命和活力的源头。人类的语言植根于对话,语法来自用法,散言来自对言,所以汉语的对言语法不仅是一个只适用于汉语的组织模型,它具有普遍的语言类型学的意义。 

  演绎推理是受语言以主谓结构为主干的影响,对举推理是受语言以对言格式为主干的影响。 

  汉语的对言语法式建立在对话的基础上,对话是在互动中进行的合作活动,其前提是双方接受“异而同”状态。只有异没有同,无从对话,只有同没有异,无需对话。甲乙对待的“类包含”格局本身就是甲乙“异而同”,是汉语的常态,表现在语言和思维的方方面面。类包含的对待格局符合对话的基本原则。 

  赵元任是结构主义语言学大师,但他的这一见地——主谓结构是对话“对”出来的,仍然具有对话性——已经和后结构主义思潮不谋而合,预示着新思潮将席卷而来。 

  汉语“对”的概念以对话义为基点,扩展衍生,形成一个辐射型的纵横交错的语义网络。英语里找不到一个相对应的词,我们只能称之为“dui”,就像“阴阳”的概念只能称之为“yinyang”。“对”的概念把人、自然、社会、语言四个元素融为一体,构筑不同于西方语言的运作模式,实现对主谓结构的超越。 

  “对言”一词既指对话dialogue又指对称表达parallel expression,英语里也找不到一个相对应的词,我们只能称之为“dui-speech”。 

  对汉语而言,不对言无以明义完形。对言明义完形植根于语言的对话性和互动性。对言形式象征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对话,表达感应而生的情感。 

  对话中应对方式的多样性就是许慎说的“对,譍无方也”,应对的方式只能讲可能性不能讲必然性。 

  凡是对言都是互文见义。互文就是用具有对称性的组合序列表示类聚关系或选择关系。汉语的结构具有互文性和对言性。对言格式是汉语的语法形式,对言格式化是汉语的语法化。 

  对言明义在汉语里从构词就已经开始,复合词或复合字组(以双音为主)实都是互文对言。四字互文可看作复字互文的放大版、充盈版。 

  互文都是准重叠,重叠是最简单的互文。字词重叠是汉语语法自身的一种形态手段,过去是“养在深闺人未识”。重叠是一种最有效的对话“共鸣”方式,是一种最简单的对称格式。 

  汉语的双音化不分虚实都是“对言化”。双音化大大扩展了对言的范围,使对言形式更加多样化,由此生发的变异形式也更加多样化。双音化是汉语的一种“语法化”。 

  互文是语言学中的“量子纠缠”。互文“你死我活”好比“薛定谔的猫”,“你我”都处在死和活的“叠加态”。“合并”merge这个概念还不足以处理互文现象,互文是一种“统合”unification其结果要作为统一的整体来看待,两个组成部分不能割裂开来。 

  汉语的一般问句为反复问句,其结构就是正反对言格式。基本逻辑概念在汉语里的习惯表达倾向对言格式,这更能说明汉语“以对为本”。 

  在中国人的潜意识里,言说就是比喻。在汉语里比喻的内容和比喻的形式是一体的。“比喻”一词既指内容又指形式。比喻就是对言。 

  从构词到造句,汉语都离不开比喻对言。如果说语言的生成根本是通过计算,那么AːB ːː CːD的比对方式正是数学里的等比式,如1/2=2/4。 

  在西人眼里,汉文就是四字文,汉文法是四字文法。讲汉语语法,不仅要讲四字格,而且要先讲四字格,先研究骈体的结构后研究散体的结构,后者是前者的流变,不然就是本末倒置。 

  由不对称而求对称,由对称而生不对称,这是人的正常心理和行为,也是语言的一般规律,是语言演变的一个原因。匀称中求变化,整齐中带参差,各种散体表达都在对言格式的基础上生发形成的。 

  为什么散体总可以改写为骈体?这个问题才是触及汉语本质的问题。 

  我们的语言生活是对言生活,生活离不开对言。它是汉语的命脉,如果仅用成语或修辞来解释轻轻带过,那是汉语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仿照雷考夫和约翰逊说Metaphors We Live By“比喻不在,生命不存”,我们说“对言不在,生命不存”Dui-spech We Live By 

  在汉语里,正如整句是由一问一答直接构成,语篇的组织特性是对话的结构特性的直接反映,语篇的对言表达象征对话的合作互动和情感共鸣。 

  单言站不住的,通过对答、对言表达或加语气词都能达到“完形”站住的效果,原因就在于语言以互动性的对话为本。 

  讲汉语语法要超越主谓结构,还不能止于对话题-评说的传统认识。广义的话题-评说结构就是“起指”和“续指”并置的对言结构。 

  流水句的断连性、指称性、并置性、链接性、韵致性,这五性是互相关联、交织在一起的。 

  汉语不仅有连动式,还有连名式。连动式是多个动词的并置和接续,连名式是多个名词的并置和接续。连动式和连名式都是“指语”的并连式。 

  并置关系是一切结构关系(主谓关系、动宾关系、偏正关系、并列关系等)的源头。要说“语言共性”的话,不是以主从关系为本的层次结构是语言共性,并置为源主从为流,才是可能的语言共性。 

  汉语的对言格式以并置为本,更接近语言的本源,而且从古至今活跃不衰,照样能传情达意,这就是汉语对于语言演化和语言类型研究的价值所在。 

  用印欧语语法的眼光来分析汉语,以为汉语语法的结构关系也是确定不变的,主谓、偏正、动宾、联合,是哪种就是哪种。然而汉语的事实是,语法结构关系是不那么确定的,汉语具有结构关系的不确定性。 

  从字组放大到语篇,通体成对言格局,这叫“对言同构性”。语言的这种同构性跟宇宙学里所说的“标度不变性”scale invariance一致。汉语的结构具有“标度不变性”。 

  汉语不重视动词及物与不及物的区分。说汉语动词都是及物动词,那是着眼于动词都可以带宾语(只是宾语的种类不同),如果以必须带宾语为标准(这才是判定及物动词的严格标准),那么应该说汉语的动词用法大多是不及物用法,或以不及物用法为主。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动作的对象和动作的结果可以化约为一,“动结式”这一互文构式是把动作的对象和动作的结果融为一体。 

  汉语是“施受同辞”的语言,这是指不仅句中的名词性成分没有区分施事受事的形式标记,动词也没有这样的形式区分,同一形式的动词,它前头的成分可以是施事也可以是受事,汉语的结构具有施受同辞性。 

  汉语不仅是“施受同辞”的语言,而且是“主谓同辞”的语言,即主语和谓语采用同一形式,二者可以化约为一,用布龙菲尔德的话说,主谓结构在汉语里“是等式型的”,主语和谓语是“对等项”。 

  回文是汉语不受形态束缚、词序灵活而重要的体现,是汉语结构的一种重要特性,称作“可回文性”。回文实现意义重组。 

  “无所谓顺装倒装”的原则虽然常提及,但是在从事分析的时候却常被忽视。应该将这条原则贯彻到底。 

  顶真格实为汉语的一种结构性的普遍格式。如果从主谓结构的角度看这种现象,可称之为“化谓语为主语”。 

  汉语的结构具有广义的递系性。语言不是只有依靠递归性才能传情达意,靠递系性也能传情达意。递归性是不对称主从结构的性质,递系性是对称性链接结构的性质。 

  汉语的递系组织原理类似动画的制作原理,不妨说汉语是一种“动画型语言”。 起承转合的四句式是汉语特有的复句样式。 

  平行处理的概念确是十分重要,如果说处理是计算,那么平行处理需要平行计算。 

  以对言格式为主干的汉语语法,韵律结构和语法结构在总体上高度一致。单双音节的区别及组配方式表面上是韵律现象,其实是汉语自身特有的一种语法形态。 

  对于以字为本位的汉语,字能不能单说是次要的,“凑双四”才是主要的。汉语以对称为本,音节对称是汉语自身的一种语法形态。声韵对称制造意义,象征互文见义。 

  汉语的语序是遵循信息传递原理的自然顺序,就像走路用脚、吃饭用手一样简单自然,叫“先易后难”的认知加工律。 

  “字本位”的含义还指字与字大致等重等价,最小的字组是由两个对等项equated terms成的二字组,主要是这个意义上的“字本位”造就的四字格。均匀的2+2是均匀的1+1的放大版、充实版。 

  四言格为什么是“四”?两个原因相依相成,一个是汉语的特性,每个字在形音义用上等价,一个是数字四的特性,数字中唯有四这个数既是一个数自加的结果又是这个数自乘(平方)的结果,即 4=2+2=2x2。凡乘法都可以还原为加法,而加法变为乘法的条件是被加数相等,这是数学常识。汉语“字等价”因此符合加法变乘法的条件,两者相结合正好满足汉语广泛的互文对言的要求。 

  “虚实是一个统一体”,用当今的理论话语来阐释这个重要观点,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一,西方语言的功能词和内容词是语法范畴,汉语的虚字和实字是用法范畴。实词和虚词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都是语言的运用单位“辞”。二,西方的功能词和内容词二分对立,汉语虚字和实字不是分立关系而是包含关系,不存在一个独立于实字类的虚字类,虚字类是包含在实字类中的有所虚化、虚化程度不等的一类字,而且这个类的范围不定,处于缩放的状态中。三,汉语的历史始终并存两股演化势力,一是虚化,一是充实,虚化和充实都是相对的、是在使用中进行的。汉语的“语法化”既有实词虚化又有虚词实化,因为汉语的语法概念不同于印欧语的语法概念,虚实之别不同于印欧语的虚实之别。 

  口语和书面语“相互依赖,通则双美、塞则两败”。新的书面语是在旧的书面语的基础上吸收口语而形成的,新的口语是在旧的口语的基础上吸收书面语而形成的,正是诗性的对言造成口语和书面语“通则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