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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煊先生在“纪念赵元任先生诞辰130周年学术研讨会”开幕式的致辞

作者:沈家煊 来源:今日语言学 时间: 2022-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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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赵元任先生诞辰130周年

暨“赵元任语言实验之星”颁奖式

《南开语言学刊》创刊20周年

《实验语言学》创刊10周年

(南开大学 2022.12.3)

 

大家来读赵元任

沈家煊

 

  今天开会纪念赵元任诞辰130周年,我有幸来致辞,自知不够资格,只能说些学习的感想,起个题目“大家来读赵元任”。我当研究生的时候开始读赵元任,基本上读不懂,似懂非懂,只感到论述的语言看似平淡内涵精深,自己的学养太浅,要好好学习。到了老年,还远不敢说读懂了赵元任。在赵元任面前我坦承还是个小学生,还要继续读赵元任。目前我正在读赵元任如何讲“了”,深感如果早读赵元任,就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都说赵元任是结构主义语言学大师。其实赵元任的学识、贡献和境界远远超越结构主义语言学,还超越语言学,有许多创见超越时代,先知先觉,经历时间的考验和科学的证明。

  当国内有人为西方人说汉语是单音节语而耿耿于怀、愤愤不平的时候,当西方有人说单音节语只是个神话的时候,赵元任说这是个“最真实的神话”。两种境界立见高下。

  当有人对汉语“字本位”说严加批判的时候,赵元任早就指出,汉语里跟英语“word”相当的单位是“字”,同时又许多像“词”的单位。对陆志韦用“同形替代法”离析单音词的做法,赵元任委婉地指出它的局限性,按此法英语离析出来的-ly却是词缀。陆志韦后来承认离析出来的仍然是语素(字)不是词。赵元任的批评和陆志韦的反省,精神都值得学习。

  当有人认为每种语言的音位化方式只有一种可能的时候,赵元任证明,音位化方式对任何语言都不是单答案,而是有多种可能方式的。这个见解连美国的结构主义大师也不能不佩服。

  当我们的语法学家自以为掌握了结构主义的分布理论和方法,满足于“八大词类、六大成分”的时候,赵元任把汉语的形容词归为“广义的动词”的一个次类,并且说是否建立一个包含一个的大类“有时候是个大有选择余地的问题”。我们没有意识到多设立一个类别是要付出代价的,在认识和运用分布原理上我们还有缺陷。

  当我们至今热衷于主谓结构、论元结构的时候,赵元任早就说汉语的主语和谓语是一问一答,汉语是“零句”为根本。这个见识比当今“互动语言学”和“对话语法”的主张早了整整半个世纪。

  当我们的主流语法学家追随西方“主语话题二分”的理论,还在讨论主语和话题哪个突显的时候,赵元任早就认识到,汉语的主语就是话题,主语的语法意义就是话题。主流派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是一种认识上的倒退。

  当我们把方言之间语法上的差异看作语言类型差异的时候,会听能说多种方言而乱真、方言调查的策划者和实践者赵元任说,中国话无论古今、不分地域“只有一个文法”。我们没有意识到,只有从总体上把握汉语的类型特点,方言语法的比较研究才更有成效。

  当我们还在讨论汉语的语序是否有“宾语提前”“定语后置”的时候,赵元任早就说,宾语一律位于动词之后、修饰语一律位于被修饰语之前是没有例外的。我们没有意识到,语法体系的构建必须把握整体格局并考虑简单原则。

  当斯瓦迪希提出人类语言普遍适用的200个基本词汇时,赵元任论述逻辑要素在汉语里的表达方式,指出头5个字里就有三个(ALL、AND、AT)在汉语的表达带有中国文化和语言的特色。当西方有人说因为汉语没有英语的抽象主语“it”因而没有优先发展出一套自然科学体系的时候,赵元任纵观人类文化史批评了这种说法。读赵元任,发现他处处在比较中西语言的异同,阐明中国语言的特点。这种在语言问题上不卑不亢的精神值得发扬光大。

  读赵元任,感到他的论断和表述看似平白随意其实精准到位。比如他说“汉语谓语的类型不受限制”,意指谓语有名词类型的,他不说“汉语名词做谓语不受限制”,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命题。现在有人把这两个命题混为一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逻辑素养还需要补课。

  读赵元任,感到方法学的重要。早在1926年他就指出,运用比较法的时候要消除一种误见,以为两国语言、两种方言的成分可以做一一对照的互译,而实际是参差的关系。他几次举例说明“在语言现象中寻找系统性和对称性,在方法学上是可取的,只要不走得太远”,必须留意他称之为“扭曲关系”即对称中有不对称的现象。我们现在认识到,这跟标记理论的建立、语言类型学“蕴含共性”的提出,有重要联系。最重要的是,赵元任告诫我们不要被名称牵着鼻子走,对于所研究的语言,不应该刻意去寻找在我们从前就碰巧会说的那种语言中十分熟悉的那些东西,而应该确定我们实际上碰到了什么,并给它们以适当的名称。我们的语言研究需要大力加强方法学的探讨。

  赵元任是语言学家,也是音乐家,口耳辨音精准。他说“唱外国字的时候用外国音,唱中国字的时候用中国音”,说汉语的节奏呈现“高度的单音调”而又不“单调”,说声调和语调的关系好比小波浪跨在大破浪上,这些论说对我们今天认识汉语的韵律、认识韵律和语法的关系,仍然有重要的指导意义。读赵元任,感到他在哲学、数学、逻辑学、符号学、物理学的功底也都非常人能及。

  最为可贵的是,赵元任对语言现象永远保持孩童般的好奇心和兴趣,他把语言录音倒着放,看看“回文”后是怎样的情形,他戏作“施氏食狮史”文,巧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试编运用方言技巧的歌曲,做实验手脑并用,不断设计实验的新工具,具有不衰的想象力和探索精神。当大家都认为事情就是这样的时候,他告诉你还有另外的可能、另一种选择,常说“这未始是不可的事情”。我读赵元任,时时提醒自己要有问题意识,不要固守成见,倚老卖老,满足于现状。

  我们要读索绪尔,读特鲁别茨柯依,读叶斯帕森、雅可布森,读乔姆斯基,读格林伯格、拉波夫,读菲尔墨、莱考夫,但请一定不要忘了读赵元任。我自己的成长和进步是不断读赵元任的结果。现在国内语言学的研究生,硕士生博士生,还有导师,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我们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上攀登,希望研究生们,导师们以及导师的导师们,跟我一起,大家一起来读赵元任,读懂赵元任。

 

文章转载自“ 实验语言学Elinguistics”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