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军:这么说,您在大学期间就听过罗先生和王先生的课,那时候实验语音学在欧洲有一个很大的发展,中国的情况怎样?
吴先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北京大学的刘复(半农)先生留学法国,是著名语言学家保尔巴西的学生。他从法国带回一批语音实验仪器,建立了我国第一家“语音乐律实验室”,汉语的声调研究从此通过实验,有了初步的科学分析。刘先生不幸早逝,由罗先生继承遗志,提倡用实验方法研究语音和方音。他感到当时的音韵学家、特别是一些老学究们,对中国音韵的研究是“考古之功多,审音之功浅。”对语音的分析审辨,千百年来陈陈相因;只会用“读若”和“反切”来注音;而且常由于各自的听音不准,或受自己方音的局限,以致审音的结果常是错的。罗先生在当时众人皆故步自封的环境中,呼吁语言学者用音标来注音、用仪器来分析语音。罗先生在他的讲义(油印的)中提出了非常明确的、革故求新的呼吁:
“辨章声韵,审音为先。前人操术弗精,工具不备。或蔽于成见,或囿于方音;每致考古功多,审音功浅。自近代语音学兴,而后分析音素、可用音标以济汉字之穷;解决积疑、可咨实验以补听官之缺。举凡声韵现象、皆可据生理物理讲明。从兹致力,庶几实事求是,信而有征矣。”
李爱军:罗先生的这段话是不是对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吴先生:当然。我在中文系本来是对古典文学有兴趣,打算毕业后当个国文教师的。谁知罗先生在当年对语言学界的这一番号召,竟使我改变了初衷,而“从兹致力”于语音实验的研究了。
李爱军:毕业后您不是留校搞编辑了吗?什么时候才真正从事语音研究?
吴先生:当时北大的语音实验研究,在刘先生故后虽有罗先生继承,但仪器都已过时,一时尚难更新。时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语言组主任的赵元任先生,却按声学规格新建了语音实验室。我于大学毕业后,留校任“出版事务所”的编辑和经理。次年我看到南京史语所语言组招考一名助理(助研)的公告,将在南京、北京等四地分设考场。我报考了,竟被录取。
李爱军:给赵元任先生当助理,那可要百里挑一呀,考核一定很严格吧?
吴先生:我考取史语所是非常侥幸而更富有传奇性的。我在清华虽读过语音学,但只是肤浅理解。而当时各地报考史语所助理的,都是语言学专业,其中不乏饱学之士。如凭学力,我是难于考取的。这次招考的目的,是史语所的李方桂先生为了调查广西的壮语而招一名助手。北京考场设在北海的静心斋史语所旧址,由李先生亲自主考,出题以检验听音辨调能力、能用国际音标准确记音为重点,而传统音韵学反居其次。这点倒正是我能胜任的。答题之后,不料推出了一架钢琴,李先生用双手弹了几组四部和弦,让考生写出四部的五线谱。这时大家都愣了,而我幸亏在大学里参加过几年的军乐队和管弦乐团,有了一些音乐知识,就把乐调谱出交卷了。结果是我得了高分,而在这点上别人都交了白卷。
李爱军:真是缘分呀。您跟赵先生那一段时间一定非常难忘吧,我知道你们开展了大规模的方言调查,并用实验语音学的方法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在那样一个动荡的社会里,经历一定不寻常。
吴先生:我在1935年10月辞去清华助理职务,到了南京,赵先生就派我立即带着录音等设备去广西南宁与李先生会合。开始自学暹罗语,并到武鸣、龙州、百色等地调查壮语。次年回南京,就跟赵元任先生试制分析声调的仪器,并去武昌调查湖北方言。不久1937的“七七事变”爆发,在南京沦陷前夕,我就随史语所迁到长沙,后又迁往昆明,继续根据录音材料分析方言的语音。次年赵先生受聘去了美国,我们四个助理(丁声树、杨时逢、董同龢和我)继续写完了湖北和湖南的两个《调查报告》后,我就于1940年离开了史语所,走到社会去改行了。
1938年7月1日,赵元任先生与四位助手在昆明。从左至右分别为吴宗济、杨时逢、董同龢、赵元任、丁声树
吴先生和杨时逢在进行田野调查
李爱军:那么,您前后跟赵先生他们在一起工作了5年,突然改行真是可惜,改行后您干什么呢?
吴先生:我本来在大学所学的就不够专精,这时我什么都想试试。我最初是在金融机构工作,1949年解放后我在上海与朋友合作经营科学仪器。公私合营后,进了国营的中国进出口公司,负责仪器科,专管进口科学仪器的调研工作。当时百废待兴,需要进口大量的医疗器械和测量仪器,事先要对国外各厂家所报价的产品做质量上的调研和报价上的评比。我在史语所曾有过声学和生理仪器的使用经验,对此尚能胜任。我还为公司办了一个五十人的培训班。那时国际上的商业收款用的手摇“计算器”,已进展到了电动的,同时已有了第一台“电子计算机”了。那时成块的二级的和三级的半导体也已生产了。为了中国科学院在北京订货的需要,我普遍调查了各国的半导体性能和价格,编写了一本报告,这是我国较早的一本半导体规格的调查报告。
我干了两年的仪器进口,到1956年,那时罗常培先生已在北京任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的所长,他来公函向上海市政府调我归队,定为副研。从此弃商从学,重新回到语言学研究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