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我们
党建
科研
学人
资源
教学
搜索
欢迎您访问语言研究所!

吴宗济先生:析调论音七十年

作者:吴宗济 李爱军 来源:今日语言学 时间: 2017-03-21
字号:

  捷克的“布拉格学派”,是“功能语言学”的主要流派,其代表集体为“布拉格语言学会”。创始人之一特鲁别茨科伊以其音系学理论著称。他的及门弟子,学派的继承人德恩卡和龙波特尔等教师,就在查尔斯大学任教。此学会自1929—1939,出版过八卷学会学报,早已成为世界孤本。我们研究所只藏有五卷,所缺三卷无从补配。我在布拉格旧书店中找到一套,索价1000美元,也不零售。后来在哈拉的藏书中找到此书,就将所缺各册拍成微片,回来放大装订成册,替我们图书馆配齐了。

  我在捷克的那段时间,除了去北欧的三个月,实际上只有大半年。专业进修之外,还被安排学习捷语四个月,并按照捷科院对外待遇,用两个星期派车由一位助教陪同,作全国旅行。南至多瑙河边的斯洛伐克首都布拉基思拉瓦,北至塔特拉山,访问了十几处城市。那年暑期,哈拉教授在卡洛瓦伐利(译意为“查理大帝之谷”,著名的国际电影节每年在此举行)温泉休假,还特别邀我去住几天,得以同这位老人亲切交谈。

  我在捷克的所见所闻,有许多值得我们参考之处。总印象是全国一致的高度科学化、效率化和节约化。一般工业制造设计上的统一和节约,使我难以想象。例如商店里卖出的硬纸板旅行箱上的锁极为简单,全国只有一种型号,持有此箱者都能互相开启。我纳闷地问他们这怎能保险?他们说这不过是个形式,因全国无盗窃。他们的许多家电和小工具等都很齐全,但型号却是全国统一的。这些感受,我曾有“看看人家怎样办科学”的短文,载在《中国语文》1957年第11期。捷克当时在东欧诸国中,是完全施行社会主义的。他们与我国也很友好。所以我在那里的学习访问都受到很好的安排。

  李爱军:后来您去了北欧访问,收获更大了吧?

  吴先生:我对北欧几个国家进行了访问。到北欧进修的主要目标,是到瑞典斯德哥尔摩的皇家理工学院电讯工程研究所访问,向该所的方特教授学习“言语声学”。因为我在出国之前,就看到方特在他的研究所学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题为《近代言语声学研究的仪器和方法》,此文后来在1958年挪威奥斯陆召开的国际语言学家会议上宣读。他介绍了当时最先进的言语声学仪器和其在语音分析上的应用。我读后就觉得要从事语音分析实验,必须先学言语声学。捷克既缺乏这样的设备,西方也不可能去,瑞典就是目的地了。我到捷克后的下半年,即申请国内批准,并与瑞方联系,我于1958年春到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瑞典皇家理工学院校园和建筑都有古老的历史,方特的实验室并不大,两间大房间堆满了他们自己研制的设备和少数进口仪器,研究人员只有五六人,挤在仪器堆中办公,并不像国内所见的那样宽绰,气氛也不同,这个小集体就是一个家庭。我在此实验室实习了一个月,每周有一次全体座谈会,都邀我参加。那里还有一名来此进修的美国学者,教我操作语图仪。他们这间实验室是从无到有、逐渐发展的,许多仪器都是利用简单经济的材料自制的,却起了大作用。他们的勤俭办科学的精神,给我印象很深,这就为我们此后自己建立实验室提供了极好的榜样。

  方特教授是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获得博士的。他的实验室在言语声学分析方面,是比较完备的。他们自制的语音合成电路装置,在当时就比英美先进。那时的语音合成研究,已有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里柏尔门(Liberman)用透明片描出共振峰的“图型还音器”,通过光电管拾音,可以发出各种元音和辅音,并可“说出”短句。但描图很费事,不过他因此而发现辅音、元音间过渡音的规律,为日后协同发音的研究奠定基础,是有划时代的意义的。又有英国爱丁堡大学斯蒂文斯等的“多声道合成器”,已能用并列参量电路来模拟成句的语音。方特对元音声源素有研究,在日本千叶勉早期发表的《元音论》中关于声带音的函数算法的基础上,更有发展。因此在他的合成系统中,其声源质量就较能仿真。他制作的合成器有“欧维”系列(OVE I,OVE II……),有的已被美国几家研究所采用。特别是机件轻便,不学理工的也容易操作。用此机“说出”的英语,已颇像人声了。后来各家的合成装置大有发展,但原理多与此类似。我在他的实验室实习了一个月,很有收获。特别是他把美国克伊公司(KAY)语图仪的说明书和线路图借给我复制,使我能带回,送给邮电学院实验室,研制出我国第一台“语图仪”,打破了美国的封锁禁运。

  此期间,我还到了乌普萨拉大学(Uppsala University)语音学系访问,系主任哈马斯特罗姆教授是实验语音学的先驱者。他在音系学方面,也有创见,如他对语音研究分清“音值性”与“音位性”的界限。他的办公室和实验室是一体的。他所设计制作的“腭位记录照相器”,比英国爱丁堡大学语音实验室所创制的更为进步。英国的用电灯泡照明,而他用特制的圆圈式闪光管。我到乌普萨拉只能呆一天,第二天一早就得回斯德哥尔摩。于是他下班后,就让我一人在他办公室干个通宵,我充分利用这难得的机会,连夜自己涂舌造影,发音拍照,把普通话的辅音、元音的腭位都拍齐了。回国后就根据其原理自行设计了一套装置,并有所革新。我的《普通话发音图谱》中的腭位图,就是用此设备所拍成的。这样的语音图谱,在当时只有东德出版过德语的一种,但由于仪器设计上的问题,在角度上还有失真之处。而我们的已加纠正。我们还拍摄了一套口形照相,与 X 光舌位造影和腭位照相对应,使每个音都有口外、口内和正面、侧面最完整的立体图型。


吴宗济先生与他设计的腭位照相仪

  我在斯德哥尔摩还访问了其他几处单位,了解他们有关语音处理或语病矫治的情况,如:一所聋哑学校,他们已能用“声调显示仪”,教会聋童发出表情的语调来。这在当时是很先进的。再有一家诊所,一位喉科医生比优格伦用自制的装置,在16毫米电影摄影机接上喉窥镜和闪光灯源,可以拍摄颤动着的声带。

  不得不提的是“瑞典东方博物馆”。此馆历史悠久,规模很大,馆长高本汉教授,是国际知名的汉学家。“五四”时代曾到过中国,他的《中国音韵学研究》曾由赵元任、罗常培、李方桂三位分工译校成中文本,作为经典著作,在我国语言学界极有影响。他用所调查多处汉语的方音来研究《切韵》系统的方法,奠定了我国语言学者以切韵系统为纲来调查汉语方言的基础。我到瑞典后,他知道我是赵元任先生的助手,就和我国使馆联系,希望能和我见面。这是他第一次会见新中国的同行。他的汉语是山东口音,说得不错。这次会见,除听他介绍该馆情况外,有两件事至今记忆犹新。一件是:他指着桌上摆着的一本书,这是他所著《汉语分析字典》的中国影印本。说:“这是盗版,是未经他许可而影印是欠妥的”。我当时差点处于被动,但仔细一看,原来是1940年“北平哈佛燕京学社”所印。当即反驳说:“这是日寇占领时期的印本,我们怎能负责!”他立即道歉了。另一件是:他带我参观馆中专室陈列的西藏寺院里的经堂全景,他说这是他们前任馆长、瑞典斯文赫定(大盗宝者)弄来的。还有整个墓室的几丈长的彩画梁柱,他都搬来了。(当年中国新疆文物的损失,可同莫高窟的相比。)他颇为得意,我则抑不住怒火。正巧我见到玻橱里有个小件,标签写作:"不知名的木制品"。我曾于不久前读《文物》杂志,有出土编钟的图,就告诉他,这是钟架的“跗”。并说:“我们解放后的考古发掘工作和以前的不同,文物出土时是一层层仔细发掘,都要摄影,并记录其原来位置,即使腐朽成灰的部件,也知道如何复原。因此我们的博物馆里所陈列的,都能按原样修复。不像以前,是任由盗墓人乱掘,拆散了卖给外人。这种木质物在地下多数腐朽了,以前很少出土。也许你们从未见过这类原物,那就不知为何物了。”他很惊讶说,你们有这种杂志,我竟不知。我说岂只一种,《文物》是大众读物,还有更专门的呢。这时他骄气已敛,就非常客气地同我约定,以后希望新中国有关方面能介绍他的著作,并互换刊物而别。这次的经历给了我一个深刻经验和教训,知道在国际上即使是在谈学问,但随时随地都会有斗争。孔子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自己虽不是什么使者,但你是从新中国来的,那时西方对我国还很有偏见,因此,我们的一言一行,也差不多就起着文化使者的作用,站稳国格是非常重要的。此后我经历了好些国家,无论他们是姓“社”或是姓“资”,都没有放松这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