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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安:“咱”音补说

作者:何大安 来源:今日语言学 时间: 202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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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要:“咱”是标志近代汉语的一个关键词,吕叔湘先生关于“咱”是“自家切音”的论断,十分正确,也已成为定论。不过,为当时学术资源所限,吕先生对切音的究竟,未及细详。本文参考后出的方音材料,提出以下的补充。(一)“咱”字形成在浊音清化之前;(二)“咱”字形成时,至少有两种方言变体;(三)北京话“咱”读不送气声母,是音韵调整的结果。

  关键词:咱 自家 浊音清化 方言变体 音韵调整

  〇、引言

  山西临猗方言的人称代词“咱”读作tɕhia24,阳平调。(张延华1980)这个读音,很有启示性。

  现代北京话的“咱”读tsa35,阳平调。吕叔湘先生认为“咱”是宋代才有的俗字,由唐人的“自家”转变而成,语音上也“恰好是自家的切音。”(吕叔湘1955: 176)也就是说,“咱”是由“自”的声母和“家”的韵母组成的。什么时候“自家”开始合读成“咱”,吕先生并没有进一步说明。不过,他曾在文中提到:“自字广韵‘疾二切’,但宋代大概已经清化。”似乎暗示,切音为“咱”,也是宋代的事情。

  “咱”是标志近代汉语的一个关键词,对它来历的考订,意义非凡。吕先生关于“咱”是“自家切音”的论断,十分正确,也已成为定论。(蒋绍愚2005,蒋绍愚、曹广顺2005)稍有可惜的是,吕先生没有机会见到二三十年后才发表的方音材料,因此对切音的究竟,只能总说,无从细详。我们有幸,能够见到这些材料,或可尝试补苴,以疏其说。是否正确,请诸位方家指教。

  一、 声调的问题

  “自”,广韵“疾二切”,是个从母去声字。从母在中古是全浊声母*dz。依照北京话浊母清化的条例,中古全浊声母配平声调时,今读为送气清声母;配上去入等仄声调时,今读为不送气声母。北京话“咱”的声母既是不送气的ts,显然符合这项条例。那么“咱”确是在浊母清化这个变化发生后才形成的,而且它的声母来自清化后的去声“自”。

  不过这个说法有一点不能令人满意,那就是“咱”为什么要读成阳平调。“咱”的声调和韵母都来自“家”,“家”是全清母平声字,今读为阴平调;可是“咱”却读阳平。这个问题,迄无善解。现在我们可以根据临猗方言,来尝试一种不同的想法。

  临猗方言有文白异读,浊母清化的条例在文白两层中不尽相同。文读层清化的情形和北京话一样,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白话层则不分平仄,一律为送气清音。(田希诚、吕枕甲1983)“咱”字既读送气清音,除了来自文读层之外,也有可能来自白话层。但是,这也同样不能解释为什么“咱”字会读阳平。

  临猗和北京话的共同点之一,都是把“咱”读成阳平调。因此,“阳平”或许不是一个要想法子去掉的障碍,而恰是我们重新思考的起点。

  假如“咱”字本来是个平声调的字,——这是最合理的假设,因为“家”正是个平声字。——那么它读阳平一定是浊母清化之后的事。这也就是说,“自家”合读为“咱”,是在浊母清化之前,而不是之后。这时候“咱”字还是浊声母的平声字,并且以这种形式进入了北京话和临猗方言的前身之中。后来发生浊母清化的时候,两地各依自己的条例演变。在临猗,平声送气,所以今读为tɕhia24,入阳平。北京话原来也应当照平声送气读tsha,也入阳平,但是由于北京话在声韵调的配合上,没有阳平调的tsha,倒是有阳平而读tsa的字,例如“杂”“砸”,因此受到音节结构上的限定,改读成了tsa。这么看来,临猗的读法是完全规则的,北京话则经过了音韵的调整。①  

  二 介音的问题

  “咱”字的最早形式虽然带有浊声母,但是方言间的表现似乎并不一致。临猗今读声母为舌面音tɕh,当是受到了介音i的影响。这个介音i又是怎么来的呢?

  一种想法是来自“家”字。“家”是麻韵二等的见母字。二等见晓系字在许多北方方言中都颚化了,可见它的韵母中一定有导致颚化的成分。然而这个想法不见得可靠。因为见晓系字的颚化是很晚的事,而一个二等韵母诱发属于精系的从母字也颚化的现象,在北方方言里似乎还不曾发现过。因此临猗“咱”字音中的介音i,不能从“家”的中古读法里去找。

  我们认为,这个i介音,其实就来自“自”字的韵母。“自”字属至韵,中古韵母为元音i(李方桂1971)。这个元音i,在与家合读的时候,弱化为介音,之后再使清化后的声母颚化。整个过程是︰

  dzi + ka > dzia > tshia > tɕhia

  至于北京话的前身,可能在合读之初就丢失了原来的元音i,因而就没有颚化,但却经过了声韵配合的调整。过程是︰

  dzi + ka > dza > tsha > tsa

  照这样看来,在浊音清化之前,“咱”不但已经形成,而且还有了两种方言性的变体,dzia和dza。

  3 余论

  “咱”这个字不见于宋以前的字书,可是吕先生指出,“自家”却在唐代的文献中早已出现。我们知道,唐五代西北方音(罗常培1940)和北宋汴洛语音都发生了浊母清化的变化。假如“咱”字的形成确在浊母清化之前,如上文所说,那么在北宋中期之前,甚或晚唐五代之前,“咱”字应该已经在北方流行了。宋代增修的韵书《广韵》《集韵》不收“咱”字,也许正因为它是个新兴的口语词,且不易入韵的缘故吧?

  这个新兴的口语词,还可由实词而虚化。“咱”字在宋元以后的戏曲作品中,有作为人称代词词尾的用法。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卷六《咱》说︰“咱,于自称或称人时用为语尾,与普通之独立为自称义者异。”例如“你咱”“他咱”“我咱”“俺咱”“余咱”“卿咱”等等,意思分别就是“你”“他”“我”“俺”“余”“卿”。吕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但是并未深论。我们细查张相所举的文例,大体都有修辞上对比的意味,可以将这里的“咱”,理解为组成“反身代词(reflexive pronoun)”的后缀。所谓“你咱”“他咱”等等,就相当于今天的“你自己”“他自己”。想来“咱”既为“自家”的合读,亦当援“自家”为训。那么这种反身后缀的用法,可说是虽曰虚化,犹存古义。蒋绍愚先生在《近代汉语研究概要》中解释何以会用“咱”来表示“包括式”的时候,也特别点明了“自家”合音的古义在形成新的语法范畴上所起的关键作用。作为后缀的“咱”,恰好从另一个侧面,为蒋先生的话提供了注脚。

  注释:

  ①“音韵调整”是一个高度概括的概念,其成因、过程,所牵涉的方面,都极其复杂。北京话中“荣”字的读音,即为着名的一例。请参阅李荣(1985)、朱晓农(2006)、陈梅香(2011)等的相关讨论。

  参考文献:

  陈梅香 2011 《国语声母例外来源考》,《成大中文学报》第34期。

  蒋绍愚 2005 《近代汉语研究概要》(修订本2017),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蒋绍愚 曹广顺 2005 《近代汉语语法史研究综述》,北京:商务印书馆。

  李方桂 1971 《上古音研究》,《清华学报》新第9卷第1、2期合刊。

  李荣 1985 《论北京话“荣”字的音》,李荣《语文论衡》,北京:商务印书馆。

  罗常培 1940 《唐五代西北方音》,上海:商务印书馆。

  吕叔湘 1955 《汉语语法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

  田希诚 吕枕甲 1983 《临猗方言的文白异读》,《中国语文》第5期。

  周祖谟 1966 《宋代汴洛语音考》,《问学集》,北京:中华书局。

  张相 1989 《诗词曲语词汇释》,台北:台湾中华书局。

  张延华 1980 《山西临猗方言的人称代词》,《中国语文》第6期。

  朱晓农 2006 《颚近音的日化——官话方言中尚未结束的音变》,朱晓农《音韵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

  原文刊于《历史语言学研究》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