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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蕁”的审音理据平议

作者:钟英华 张洪明 来源:今日语言学 时间: 2017-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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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蕁麻”之“蕁”的现代审音史一波三折。1957年至1962年,三审其音,最终定为qián,附注“也作䕭麻”,并特别说明“荨不取xún音”。不过,到了1985年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则又改为qián和xún两读,并注明“荨麻”之“荨”读qián,文读音;“荨麻疹” 之“荨”读xún,白读音。

  在检讨“蕁”音审定为何如此折腾之前,先择要小结晚近一百年出版的汉语工具书标注情况:

  (1)只有阳平tán一读(如1919年《国音字典》和1936年《辞海》);

  (2)只有阳平xún一读(如《国语辞典》和《华语大辞典》);

  (3)阳平tán和阳平xún两读(如《红皮新式中华字典》、1949年《国音字典》、《重编国语辞典》、《故训汇纂》);

  (4)只有阳平qián一读(如《古今字音对照手册》、1962年《新华字典》《普通话异读词三次审音总表初稿》《中华新字典》、1978年《现代汉语词典》);

  (5)阳平tán和阳平qián两读,但qián专用于“荨麻、荨麻疹”(如1979年《辞海》、1979年《新华字典》);

  (6)阳平qián和阳平xún两读,但qián用于“荨麻”,xún用于“荨麻疹”(如《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规范词典》、2005年和2012年《现代汉语词典》)。

  可见,民国后“蕁”有三音(tán、xún、qián),但追根溯源,先秦至宋,只有一读。《说文·艹部》录“蕁”:䒞藩也,从艹,尋声,上古属侵部;徐铉据《广韵》注音“徒含切”,中古平声覃韵定母。即便到了金代韩孝彦、韩道昭编著的《四声篇海》,也依然只记载了“徒含切”一读,折合成今音,读tán。xún音理据来自“蕁”的声符“尋”,《说文》字项条目有“蕁”无“尋”,但释义和注音有“尋”。《说文·寸部》似有“尋”之异体“𢒫”,其义之一是“度,人之两臂为尋,八尺也。”“尋”也只有一读,徐铉依《广韵》注音“徐林切”;上古为侵部,中古平声侵韵邪母,这应是今音xún之来源(语音折合应为xín,但普通话音系格局中xín音罕见,舍寡求众,xún胜出)。“蕁”读qián音于古无征,早期工具书只收tán或xún,不收qián。“qián麻”之qián本字为“䕭”,而非“蕁”。《说文》有“蕁”无“䕭”,《广韵》两字都有,但分属两韵。《说文》虽无“䕭”,但应从艹,燅声,上古为谈部字;“䕭”字《广韵》只有一读,徐盐切,盐韵邪母,义为山菜。《说文·炎部》有“燅”,会意字,从炎,从热省,义为于汤中爚肉;《广韵》也只有一读,跟“䕭”同音(徐盐切,盐韵邪母)。在后出《集韵》,“燅”有了第二读,“徐心切”,侵韵邪母。审定“蕁”音为qián的理据之一是以为“蕁”和“䕭”同音。其实,从上古到中古,“蕁”和“䕭”都是异形、异音、异义。据《说文》和《尔雅》,“蕁”义为“䒞藩也”,一种药草,即蝭母(也叫知母),用于清热泻火,滋阴润燥。至于“䕭”,初义“山菜”,或曰山韭(《類篇》有“五原之韭曰䕭”),后衍生出“恶草”义。宋代张邦基《墨庄漫录》:“川峡间有一种恶草,罗生于野,土人呼为䕭麻,其枝叶拂人肌肉,即成疮疱,浸淫渍烂,久不能愈。”“䕭”有恶草义最迟不晚于唐。白居易《送客南迁》:“我说南中事,君应不愿听。…… 飓风千里黑,䕭草四时青。……”对白居易的南中生活而言,遍地见“䕭草”,是一“困苦”之事。又杜甫有《除草》诗:“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其毒甚蜂虿,其多弥道周。……”清代所编《全唐诗》于该诗下有注:“去䕭草也。䕭音潜,一云即燖麻。一云山韭,非。大约是恶草。”宋代鲁訔编次《杜工部草堂诗笺》,蔡梦弼注:“䕭音潜,又徐炎切,山韮也。”“䕭”先后有两义,一是“䕭菜”(或曰“山韭”),一为“䕭草”。蔡梦弼注杜诗为“山韭”,非也。燖麻和山韭是两种不同植物,山韭又叫蒮菜,宋代嘉佑年间掌禹锡等所撰《补注神农本草》:“《尔雅》云,蒮,山韭。释曰,《说文》云,‘菜名,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山中生者名蒮。”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蒮,肾之菜也,肾病宜食之。诸家《本草》不载,而孙思邈《千金方》收之,他书蒮字多讹作藿字,藿乃豆叶也。”蒮之功能益肾补虚,治阴虚内热。至于䕭麻(或曰“䕭草”,又作“燖麻”),用杜甫言,则“其毒甚蜂虿”,药效是治“风肿”。山韭产于寒地,西南温润地带鲜有。“䕭麻”产地则在西南和西北一带。蔡梦弼为南宋闽人,未必清楚这些,故有此误。

  综上所述,“蕁”(知母草)、“䕭菜”(山韭)、“䕭麻”(䕭草)是三种不同植物。值得注意的是,唐宋时“䕭”虽已衍生出恶草义,且有把“䕭麻”写成“燖麻”的,但却没有写成“蕁麻”的。宋人宋祁《益部方物略记》:“右燖麻,自剑以南处处有之,或触其叶,如蜂螫人,以溺濯之即解。茎有刺,叶似花。叶或青或紫,善治风肿。按杜诗,当作䕭。” “燖”跟“䕭”古音相同,但跟“蕁”却既不同音,也不同义。“䕭”折合成今音,应是xián,“䕭麻”为川黔特产,宋代始西南官话从母和邪母就已相混,“䕭”读成舌面塞擦音,折合至普通话,“xián 麻”变成了“qián 麻”。至明末,民间已随意用字,“䕭麻”写成了“蕁麻”,张自烈《正字通》:“䕭麻,即蕁麻”。“䕭”跟“燖”同音,但跟“蕁”并不同音。之所以写成“蕁麻”,是因“䕭”为冷僻难写之字,于是就假借或自创一形声字“蕁”(音和义来自“䕭”,形用“蕁”),结果却跟已有古字表知母药草的“蕁” (音 tán)相撞。其实,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三》已有辨正:“杜工部有《除䕭草诗》:‘草有害于人。’䕭音燖,蜀名䕭麻。或作蕁,非。”四川是䕭麻主要产地之一,杨慎是川人,其言可信。这种源自西南地区的用法,后蔓延至各地,但因形已用“蕁”,民间不识之字念半边的传统习惯,采纳了“尋”的音变规则,结果京城等广大地区 xún 音胜出。2011年成立的普通话审音研究课题组重新审读“蕁”音,石锋领导的南开大学团队受课题组委托,在京实地调查。据502份有效问卷调查,只有23.34%的北京人把“荨麻”之“荨”读成qián,而76.66%的人都读成xún。至于“荨麻疹”之“荨”,则高达93.75%的人读xún,仅有6.25%读qián。另外,调查显示,并不存在明确的“文读音”与“口语音”之别,要么读qián,要么读xún(以xún为主)。方言中的qián音,应来自“䕭”,人们把“蕁”误以为是“䕭”。“蕁”本身并无qián一读。因此,根据共时从众原则,应以xún为主。

  至于“荨麻疹”,其来历跟“䕭麻”有关,因能引起皮肤不适,又能治疗风疹。写成“荨”是用字错误,读成 qián 是语音折合错误。根据得名由来,应是“䕭麻疹”;《广韵》“䕭”折合成普通话,为 xián。普通话的 xián 和 qián 在西南官话里不分,都念 qián,但若还原到普通话,应读 xián。

  因此,基于历时资料证据和共时从众标准的综合考量,“蕁”音应重新审定为xún。希望这个结果能够从此结束“蕁麻”之“蕁”一波三折的审音史。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16年第5期

  作者简介

  钟英华,天津师范大学教授,中国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学位教育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世界汉语教学学会理事。先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和南开大学文学院,获硕士、博士学位。从事汉语语音学、实验语音学、汉语国际教育教学研究工作,累计发表相关学术论文20余篇,出版学术专著、教材10余部。主持国家社科重大项目子项目、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项目及横向课题研究项目10余项。

  张洪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校区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讲座教授,南开大学陈省身讲席教授兼语言所名誉所长,复旦大学兼职教授,Routledge Studies in Chinese Linguistics丛书主编,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杂志执行主编。1981年和1984年分别获得复旦大学学士和硕士学位,1990年和1992年分别获得美国加州大圣地亚哥校区学普通语言学硕士和博士学位。曾任教于复旦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等,1999年至2014年任国际中国语言学学会秘书长。主要研究领域为音系学、语音与语法的界面关系、历史语言学、诗律学等。


钟英华(左)和张洪明(右)